第91章
“孟姐姐。”江望榆放好两本账册,“账册基本整理完了,没有疏漏。”
孟含月意思意思地翻了两页,放在旁边,“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你们忙了一个上午,留下来吃了午饭再回家吧。”
“好。”
“不了。”
截然相反的答案同时响起,江望榆愣了一下,看向兄长,“哥哥,你要留下来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孟大夫既然说了,我想还是留下来比较好,而且账册还有一些地方没弄好,午后我继续看。”
“这样啊。”她想了想,“我还要去个地方,就不留下吃午饭了。”
“去哪?”
“大理寺附近。”她没有隐瞒,“我想去看看元极在不在,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江朔华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时,孟含月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你自己决定就好,注意安全。”
江望榆答了声好,离开回春堂,直奔目的地。
昨天来看时还紧紧关闭的院门,此刻没有落锁,正巧有人从里面出来,穿着一身短褐,白面无须。
“阁下是哪位?”她上前,保持适当的距离,“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我来这里打扫。”对方声音有些尖细,低头弯腰。
“元极雇佣你来打扫宅子吗?”
“是。”
她抿了抿唇,“他最近还好吗?”
对方神色犹豫不决,越发弯腰,“我不知道。”
江望榆上下打量对方一阵子,放轻声音问:“你是内侍?”
“是。”
“那你也在万寿宫当差?”
“是。”那内侍刚刚答完,反应前后问话,立刻说,“那位公子为人善良,正巧我今天出宫采买,便顺道来帮忙打扫,算不上雇佣。”
她疑惑地盯着对方。
“小的还有事,该回宫了。”
江望榆没必要为难对方,看了一眼再次落锁的院门,转身回家。
而那名内侍见她离开,当即松了口气,迅速回宫,找到曹平,详细禀告之前的小插曲。
曹平不敢迟疑,匆匆走进寝殿,耐心等到天子换好衣裳,连忙说:“陛下,江灵台去了您在外面买的宅邸,应该是去寻您。”
贺枢的手一顿。
他闭了闭眼,轻轻抚平衣领褶皱,走出万寿宫。
候在殿外的金吾卫躬身行礼,护送天子出宫,前往韦府。
虽已获罪,韦谦彦并没有被押入刑部大牢,而是关押在韦家。
贺枢缓步走进书房。
尚未抄没家产,书房布置依旧华丽贵气,一应物件精雕细琢,价值连城。
如意祥云纹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老人,穿了件蓝灰色交领直身,发须雪白,脸上皱纹纵横,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再无以前的精气神,苍老无力。
贺枢双手交叠,微微弯腰,行了一个学生见夫子的礼,声音淡淡:“少傅。”
第80章 “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愣在原位。
眼前的年轻人一袭黑底金边长袍, 身形颀长,站着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 任谁都挑不出丝毫错漏的礼仪。
他的神情平静,目光平和, 眼瞳深处冷静沉着。
穿过经年的时光, 韦谦彦看到的是十三年前的那个男孩。
一袭太子常服, 身量尚小,丝毫不差地行学生礼,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稚嫩:“少傅。”
两声少傅一瞬交错, 韦谦彦哑声开口:“臣辜负先帝重托,实在担不起陛下这一声少傅。”
贺枢没有说话, 看着对面的老人。
“陛下看到臣的奏章, 愿意再来看臣的最后一面, 是老臣之幸。”
韦谦彦双手撑在椅子扶手,胳膊打颤, 刚刚起来些许,手臂力气一松, 霎时坐回原位, 跌靠在椅背,发出一声重响。
“老臣失仪,万请陛下恕罪。”韦谦彦大口喘气,对上天子冷漠的目光,扯起嘴角,“陛下,郑仁远老家的族人侵占百姓良田千亩一事, 陛下是否知晓?”
“知道。”贺枢漫不经心地开口,“侵占良田,肆意伤人,收受商人银钱,郑仁远还算爱惜羽毛,写信责骂族人,叫他们归还良田,还叫当地知府严厉处罚,那些银子也还回去了。”
他瞥了一眼老人,“朕比你更早知道这些事情,至少郑仁远现在还算听话,暂时不敢随意插手朕的决定,更不敢忤逆朕。”
“是吗?”韦谦彦低声呢喃,略微坐直身子,“老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罢免老臣?”
“六年前。”贺枢轻轻一笑,“嗯,就是母亲病重的那段时日,你意识到失去太后的制衡,你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不过那时候只是起了这样的念头,仅能力而言,你确实比郑仁远强一些,可你后面越来越膨胀,确实不能再留了。”
沉默许久,韦谦彦忽然放声大笑,整个书房回荡老人沙哑苍老的笑声。
半晌后,他终于停下来,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竟然是这样,难怪我选任那些人这么快就被顶替了。”
“有几个还算有用,可以多留用一段时日。”
“陛下,那位江姑娘……”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刚刚落下,一直神情平静的天子目光瞬间冰冷锐利,语气凛冽,暗含风雪:“你想做什么?”
“没有。”韦谦彦哑然,“老臣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能做什么,陛下未免太高看臣了。”
“那可未必。”贺枢冷漠打量老人,“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看着天子,喃喃自语:“难怪,陛下判了文儿绞刑,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拦着他……”
“这与她无关,是你那个儿子手上沾染了太多人命。”贺枢冷漠审视对方,“朕原本是打算明年再罢免你的,可惜,你们偏偏要动她。”
韦谦彦双手撑住面前的书案,用尽全身力气,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走到天子面前,缓缓跪下。
“四郎是个好孩子,干干净净,搬出去后,一直都不肯跟家里和解,陛下愿意放过他,让韦家留下仅有的一条血脉,还愿意准许四郎暗中收留五娘,老臣叩谢陛下隆恩。”
韦谦彦弯腰,恭恭敬敬地跪拜天子。
“陛下判臣削官归乡,万请陛下放心,老臣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不轨之举,待回了老家,过两年,臣将因为年老体衰,心思郁结,病重去世。”
“不用,你死了,你那些旧吏忠仆更忠心于你,活着还好些。”贺枢语气淡淡,“再过两年,朕会擢选方兆易入内阁。”
韦谦彦知道天子说的那名官员,比郑仁远年轻八九岁,一向与郑仁远政见不合。
“陛下圣明。”韦谦彦俯身弯腰,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老臣相信,陛下日后必将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
贺枢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昔日教导过自己的太子少傅,径直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所经之处,一队队的士兵恭敬行礼,随后整齐划一地跑进去,刀鞘铁甲互相碰撞,响起一阵阵遍体生寒的冷厉声。
后面隐约传来哀声哭嚎。
贺枢步履不停,依旧沉稳平缓,站在韦府门口,抬头看向上方的门匾,视线掠过那两个金色大字。
“陛下。”金吾卫统领恭声道,“臣护送您回宫。”
贺枢停在原地,久久未动,忽然伸手,“给朕一把匕首。”
统领自不会多问,双手奉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朕迟些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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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贺枢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小巷尽头,他看着关紧的院门,刚抬起手,门忽然开了。
“咦?元极?”董氏站在院门后,“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抿紧唇,控制视线停留在门上,“我来找……江灵台。”
董氏愣了一下,旋即笑笑:“你来的不巧,榆儿今天休沐,吃了午饭后,就去城东逛书坊了,出门前,跟我说要天黑才回家。”
董氏的神情和语气一样自然,没有撒谎。
“你找榆儿有事吗?”
“我听说她在钦天监当天文生,想来探望。”贺枢保持礼仪得体的笑容,“伯母这是打算出门吗?”
“是。”董氏听女儿说过,面前的年轻人知道真相,“华儿也不在家,你进屋坐坐吧。”
“不必劳烦伯母了,江灵台既然不在,我改日再来探望。”
目送董氏走远,贺枢当即转身前往城东,在她常去的书坊没有找到人,又逛了几家大的书坊,甚至还去了一趟玲珑阁。
没有找到她。
贺枢看了一眼天空。
已近初冬,天黑的时刻逐渐变早。
明天既要颁布明年新历书,又举办朔望朝会,礼仪流程繁琐冗长,绝对不能缺席。
贺枢攥紧袖中的匕首,直接从临近城东的东华门返回皇宫,没有回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