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重新抛下水桶,落入井底,也不反驳,抬头看向院子里的两个水缸,琢磨着以后出门前,要先检查一遍里面有没有装满水。
一连打了近两刻钟,确保水缸都装满了,连厨房里的水缸也重新换了一遍,江望榆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看向院子东侧的厢房,屋门禁闭,安静无声。
“娘,哥哥呢?”
“华儿去回春堂看诊了,小孟大夫亲自过来接他。”董氏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碗碟,“榆儿,今早熬好的红枣粥,不烫,先吃早饭。”
江望榆接过碗,直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拿起勺子舀粥喝。
粥熬得软糯,里面放了红枣、枸杞、黄芪等,香甜可口,滋补气血。
离宫后一直没有吃早饭,回来又忙着打水,她着实饿得紧了,一连吃了两碗红枣粥,还有小半块烧饼。
董氏坐在对面,倒了杯温水给她,不知想起什么,眉眼间笑意淡去几分,轻声叹道:“假如当年华儿没有失明就好了,你也不必假扮他,这么辛苦……”
江望榆一听便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往事,连忙劝慰道:“娘,您怎么又说这些话了?孟大夫都说了,您要少忧思,要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能养好身体。”
闻言,董氏眼中的忧愁散去几分,摸摸她的脸,“榆儿,午饭想吃什么?”
“想吃阿娘做的清蒸鸡。”
“好。”董氏站起来,“我出门再买些菜,你回屋再多睡睡。”
“嗯。”
送母亲离开家后,江望榆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坐回在石桌边,勾起系在腰间的牙牌,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的钦天监三个字。
已是盛夏,热意渐起,她却仿佛回到当年的寒冬腊月,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冷意遍布全身。
除夕已至,夜里落下的积雪还没有扫干净,她耗费数日写好的奏章,被人踩进雪水里,素白的纸面染上脏兮兮的污水,墨字模糊不清。
那名传诏的书吏高高地扬起下巴,脚尖用力,继续碾碎奏章的纸面,声音尖细冷漠,说什么天子隆恩浩荡,已经准许江家守足三年孝期,莫要得寸进尺,不知足。
明年正月初一,江朔华必须承袭父职入钦天监为官,否则就是抗旨不遵的死罪。
撂下这么一句话,书吏扬长而去。
可兄长已经失明半年多,行动不便,正由回春堂的老孟大夫诊治,如何观测天象?!
只剩一天的时间,她盯着镜子里自己与双生兄长相似的面容,一咬牙,干脆假扮兄长,进入钦天监。
至此已有一年又五个月。
江望榆用力攥紧手,牙牌尖角刺入掌心,泛起刺痛,她倏地一松,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盯紧牙牌,起身进屋补觉。
补觉补到午间,江朔华还没有回来,她和董氏两人用过午饭,再帮忙打扫家里。
等到申时正,她收拾好东西,离开家,直接赶往西苑。
一如往常地进宫,与上一轮值守的同僚做好交接,她抱着记录册与毛笔,独自一人守在观星台。
太阳西落,天色渐黑。
江望榆拿起火折子,依次走到观星台周边的石灯笼前,点燃里面的蜡烛。
最后一盏宫灯位于台阶口,她看着里面的蜡烛亮起,收起火折子,一道阴影忽然凑近,照落在石灯笼上。
她一惊,脚下迅速往后倒退两步,扭头看去。
竟然是昨天的那个少年。
他仍然穿了身暗绿色圆领官袍,干净整洁,头发不似之前凌乱,梳得整整齐齐,露出端丽雅致的面容,没有戴官帽,只以一根普通发簪束起。
他站在原地,朝她伸出手。
“昨夜多谢赠伞相助,现在特来归还。”
他神色平静,目光温和,语气也是一样的温和,细听声音又好像含着一丝嘶哑。
江望榆定定心神,看清他握在手里的油纸伞,不由一愣。
伞是市集上最普通的油纸伞,伞面、伞骨用的不是什么名贵材料。
送伞的时候,江望榆纯粹怀着行善积德的心思,压根没想过对方会还伞。
踟蹰片刻,她见他还保持先前的动作不变,只得接过油纸伞。
她悄悄打量他一眼,旋即捧着簿册,依次观测记录今夜的天象。
忙完一圈,江望榆发现他还站在原地,视线似乎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捏紧册子边缘,琢磨接下来要开口说的话语,先压低声音,以便听上去像几分男子的声音,用词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加文雅客套。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第2章 “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枢抬眸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对方微微低头,视线直落在地面,怀里抱着记录天象的册子,紧紧捏住狼毫,只在先前还伞的时候,才抬眼看他。
他仰头望向夜空。
不似昨日的乌云密布,今日的夜空澄澈,月亮半圆,挂在空中,淡淡的清辉倾撒世间。
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贺枢收回目光。
“元极。”
江望榆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礼尚往来,按礼也应该报出自己的姓名,但她不确定他是否会一直留在西苑的观星台,谨慎起见,不该贸然说出来。
正犹豫不决时,她又听到他问:“足下如何称呼?”
江望榆只得回答:“我姓江,名朔华,表字克晦。”
说完,她停了一下,虽然心中隐约有猜测,在他的腰间也看到了牙牌,仍问:“你是新来的天文生吗?”
“……是。”
钦天监的天文生大多是世袭家业,她没有听清对方话里前面短暂的停顿,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没有想起哪家是姓元的。
或许是被举荐进来的,她想。
确认对方并不是外来的闲杂人等,江望榆不再多话,径直走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仰头仔细观看夜空。
一忙起来,她便没空时刻关注他。
等到子时初,接替轮值的同僚依旧姗姗来迟,领着四名天文生,转手把册子丢给他们,指挥几人去记录,自己悠悠地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对方与自己同级,江望榆无权指责,只当没有看到,快步走下观星台,刚拐过弯,冷不丁地听见一道
声音:“为什么你不带几名天文生一起观测天象?”
心猛地跳到嗓子眼,辨认出是谁的声音后,她用力抚顺胸口,半晌后,心终于回到原来的位置。
“抱歉。”贺枢站在对面,语气微微歉然,“我好像吓到你了。”
她摇头,装作没有听见他刚才的问题,低头往前走。
偏偏他挡在跟前,温声开口:“按照规定,每名灵台郎在观测天象时,至少要带一名天文生。”
江望榆没看他,也不回答,越过他,径直往前走。
听见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不远不近,沉稳有力,她闭了闭眼,止步转身,看着面前的人,一言不发。
站在对面的人同样不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无声对峙半晌,江望榆先败下阵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昨夜大雨,一连五夜都是大雨。”贺枢的声音平淡,“你如何看待这接连三日的大雨,往年很少一直下这么大的雨。”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初,是新的一天,江望榆下意识纠正:“应该是前天夜里下了两个时辰又一刻半钟的大雨,昨夜下了半个时辰又一刻钟的小雨。”
贺枢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意味,继续问:“所以,你怎么看待这不同往常的大雨。”
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身上,江望榆自知刚才失言多话,抱紧怀里的油纸伞,侧身避开:“我只负责观测记录天象。”
多说多错,况且涉及天象的解读,有些话只有钦天监的监正才能说,有时候甚至只能单独在天子面前说。
她匆匆转身往前走。
没有再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江望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仔细回想对方今夜的言行,和之前见过的天文生相比,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了半晌,她没有想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能暂时先压下疑惑,先睡觉休息。
*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站在路口,脚下一转,偏离回家的方向。
她特意避开其他上值的官员,走到钦天监府衙的后门,悄悄推门进去。
官衙非常安静,在这里当值的大多是历科官员,此时应该都坐在屋里推演历法。
江望榆扫视一圈庭院,加快脚步,直奔主簿厅。
“请问何主簿在吗?”她拦住一名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书吏,微低头盯着地面,“我是天文科的,来找他有事。”
书吏上下打量,疑惑跟前这个几乎没有见过的人是谁。
直到看见对方手里的牙牌,他神色稍缓,“何主簿今早随监正大人去城东了,查看新观星台修建情况,不知道江灵台找他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