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庄叙移开目光,看着车窗外,奢侈地允许自己走一会儿神。
  回到家门口,母亲醒了,两人没多说什么,各自回了房间。
  庄叙看完周开齐和实验主管们给他的报表和项目报告,洗漱后本要躺下,忽然想起还有个人的简历没看,反正还没什么睡意,便打开看了看。
  李善情的简历确实是漂亮,去年只十五岁,已获得生物奥林匹克的银奖,是滨海市三年来唯一一块奖牌,也如他所说,拿了本市科技创新赛的金奖。
  一项项荣誉,两页纸都列不下,难怪赵教授将推荐信写得真情实感,说李善情同学是他负责滨海市的ibo竞赛培训以来,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抛去个人观感不谈,如果往后有这样一名聪明人进入维原生科的实验团队,对集团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庄叙暂时放下成见,抱着惜才的态度,给李善情回了邮件:“简历很出众,获得实习名额应该没问题。”
  时间不早了,庄叙希望李善情已经睡了,好免了自己睡前收到那些骚扰式的回复,然而希望没有达成,李善情马上回了邮件说“谢谢”,又发来短信:“是真的很出众吗?我还是没有信心,可不可以和你打电话,我们具体聊一聊?”
  ……
  庄叙回他:“不行。”
  李善情发了几个哭脸过来,庄叙实在忍不了,打电话过去。李善情一秒都没等就接起,很高兴地说:“怎么了?庄叙,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庄叙本来想严肃地警告他,被他贼喊捉贼的言语气得几乎要深呼吸。这倒打一耙的功力若用在学习,李善情现在应该已经博士毕业。
  “庄叙,”李善情听不到他说话,又在那头叫他,“庄叙,信号不好吗。”
  嗓音带着沙哑,大抵是哮喘日常吸入类固醇导致的,不过不是不好听。
  见不到李善情那张得意的脸,单纯面对他一听就是身体不好的声音,普通人应该很难对他说出格外严格的话。
  庄叙确信李善情应该没少利用自己的外表和声音占人便宜。
  不过庄叙并不是普通人,不吃这套,认真告诫:“李善情,如果你不这么每天没事骚扰我,未来我们还可以在学术和工作上作更有意义的交流。”
  “哪些交流?我是什么身份,”李善情问,“是你的朋友吗?不是的话不要。”
  他说得轻快又随意,甚至带上了一种明显的挑衅和任性。
  没料到他如此刀枪不入,庄叙的耐心即将告罄:“做我的朋友你能获得什么收益吗?”
  “你好市侩,什么都讲收益。”李善情语气中掺入了委屈。
  庄叙沉默了两秒,李善情又说:“那我要是发有意义的内容给你,算骚扰吗?”
  照理说,有意义不算骚扰,但庄叙实在不想助长他的气焰,不愿这么说,便回答:“进实验室之前不要再联系我。”
  “也太久了吧,那是暑期项目啊,名单都至少要三个月后才会公布,”李善情很不满意,在那头闹,“你就这样对待一个简历很出众的学生,那我也不要申请了,谁要去谁去。”
  但是紧接着,李善情毫无预兆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你们实验室肯定不希望失去这么一名优秀实习生,我最喜欢为别人着想了,不可以让你们错过我,我还是会申请的。”
  “我就尽量不找你吧,好吗?”李善情又软绵绵地说。
  换成三年或五年后的庄叙,会一口拒绝,因为早已知晓李善情究竟是什么德性。
  但当时庄叙不清楚,最后对李善情网开一面,没说不行,也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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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善情日常:变通。
  庄叙日常:无语。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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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李善情自认这世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除了在合适的时间保持身体健康。
  学校给他停课一周的惩罚结束,即将去学校上课的前夜,他嘴角的伤口愈合了,却突然开始咳嗽。且下午起,他的右手手臂极痒,出现阵阵灼烧似的痛。
  李善情久病成医,自诊是过敏,没当回事,吃过止痛药和抗过敏药,便在书房里紧急完成莫仲祺发给他的生物课小组作业。
  前几天他忙着准备简历和申请材料、找赵教授要推荐信,还得继续完善自己参加大奖赛选拔的项目,忙得偷偷熬了两个夜。
  临要回校上课,莫仲祺来问,他才想起自己忘记写作业了。
  打开电脑,李善情边查资料打字,边忍不住抓,等作业做完,才发现手臂皮肤已有道道血痕和大片的红斑。
  实际上应当是止痛药的药效让皮肤麻木,但李善情心里有一种坚信:痛和痒都已经好些了。
  他想回学校上课,不想去医院,就不想说,又趁玛丽没看见,去药箱拿了颗止痛药吃,而后换了一件袖子更长的t恤。
  然而骗过了玛丽,却没瞒过难得回家陪他吃晚餐的爸妈。
  晚餐才吃几口,母亲就注意到他因为想抓痒又不敢,在桌前扭来扭曲的体态,看他几眼,便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过敏了?”父亲的观察更是入微,开口便直指重点,“袖子拉起来我们看看。”
  没办法,李善情只好拉起半截袖子,随便展示了一下,顶着父母明显变了的眼神,假作什么也没发生,自然地说:“我下午已经吃过过敏药和止痛药了,感觉好很多了,抓得太用力才看起来明显。”
  玛丽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倒吸一口气,差点把汤碗摔了:“善情,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啊,”李善情把手缩回袖子里,慢吞吞地装傻,“有点痒挠了几下。”
  “讳疾忌医。”母亲轻声埋怨,给家庭医生打了电话视频。
  李善情缩在椅子里,问心无愧地强调:“真的不严重吧,怎么算讳疾忌医呢。”
  不料张医生一视诊,判断可能是急性荨麻疹,要李善情立即去医院,不能耽搁,于是结果仍是一家三口匆匆忙忙又吃了几口晚餐,便上车直奔易英医院。
  家里去医院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夜空深蓝。司机开得很快,李善情忽然又发作得十分厉害,全身的皮肤越来越痒,越来越痛,清醒聪明的大脑热得发晕。
  母亲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抓,他难受得想吐,忍不住用掌心隔着衣服,用力地按蹭蹭着发痒的皮肤,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每一次因肉身的疾病而痛苦万分,他总难受得想亲手剖开自己的脊椎、胸椎,塞进能管他一辈子的药,或者将大脑挖出来,重新填进一个健康完美的地方。
  什么时候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健康?他实在是厌恶这具软弱的、不争气的身体,几乎达到了恨。这身体害他没法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李善情昏昏沉沉,不住地想。渴望把自己重塑一次,渴望得全身都紧绷得痛,仍旧什么也做不到。
  “宝贝,”母亲看出他的难受,心疼地揽紧他,“你别担心,爸爸妈妈没有怪你不说,明天就会好的。”
  李善情将脑袋靠在妈妈的肩上,咬紧牙关。父亲也转过头来,耐心地安慰:“张医生给医院打过电话了,alice在医院门口等我们。”
  alice是常年负责服务李善情的医院引导专员,李善情和她见面的频率,比见学校校长还要高。她和护工准备好轮椅,等在就诊楼门口,李善情一下车,发现自己确实走不动,便坐上轮椅,被带着去看医生,验血。
  结果自然是如张医生所说,急性荨麻疹,或许是症状格外严重,需要住院。于是李善情又被推回了他最熟悉的vip2病房。
  十四岁时,李善情在这儿住了一整年,闭着眼都能在这间病房中来去自如。经过会客室、公卫、次卧,进入主卧后,会见到电视机、一套沙发,卡其色的电动窗帘,以及可升降的病床。他被护工扶着,躺上病床,护士给他挂吊水。针扎进手背的痛对他来说很强烈,但他偏又很麻木,缩都没有缩一下。
  生病的时间既快又慢,像有一块化开的肥皂在他的大脑里不断搅拌,拌出大大小小的浑浊泡沫。即将打完一袋吊水,他才恢复一些,看见坐在病床边的父母。
  “妈咪,几点啦?”他问,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虚弱。
  母亲摸摸他的脸,说:“十点多。”她的抚摸很轻,说话也轻,好像他是十分容易消散的魂灵,需要小心储存与对待。
  玛丽敲开病房的门,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是她替父母理好的衣物。她过来看了看李善情,眼神充满担忧,而后将行李箱拖去了次卧。
  护士又来了,替他擦药膏,她想替他换衣服。李善情坚持要自己换,护士便没有勉强他,大家都离开他的病房。
  房里灯光是淡黄色,李善情尽量不去看手臂上的血痕,和身上的斑点,艰难地换好了病号服走出去。这应该是他已经过惯的人生,却每一次都觉得屈辱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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