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道至简?”杨心问震撼道,“这修得是什么生财之道?”
  “师父除却奉天座莲神谕下山除祟,还时而会接些民间委托。若事主富裕,他便会收些报酬,再加上山中衣食住行不需他劳心,多少会有些积蓄。”
  陈安道朝他招招手,叫他去看了他自己的屋子。
  几经挑选,杨心问住在了坐北朝南的云韵观里头。他以前跟着他母亲在富贵人家做过帮佣,服侍过那家的几个少爷,拾掇房间是一把好手。待陈安道帮他领了衣服来时,他已经大致将屋子收拾干净,整理得像模像样。
  “这两月山中人多,世家的弟子都在备考弟子大选,你不便游山,安生等师父回来。”陈安道说着,又将几卷书放到他面前,“这些是入门的心经,你闲来多看看。师父他修道不同常人,教不了你什么,你须得自己摸索道路。”
  杨心问拿起那书卷看了两眼,实诚道:“看不明白。”
  “你不识字?”
  “与小少爷一起读过点书,简单的字认得几个,可这上头的我就半点看不明白了。”
  杨心问便见陈安道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这样爱叹气,像个跑了婆娘的大爷样的。
  “明日申时你来轻居观,我教你认字。”陈安道说,“今日你便先将这些书里的生字抄出来,我先瞧瞧你究竟认得多少,摸个底。”
  纸墨笔砚都是贵重东西,杨心问以前墨条磨得不好都是要挨罚的。如今有机会自己提笔写字,他心里头很是雀跃的。
  陈安道就坐在他对面,自执笔的姿势开始教他。
  “拇指与中指扣紧,食指上搭……手掌不要接触笔身,这几寸便是书写的余地,手腕要有力而不僵。”陈安道自己也拿了只笔握给他看,很是严肃的模样。
  杨心问一向觉得写字便写字,能看明白就行。可偏生陈安道执笔的手又着实好看,杨心问畅想了一会儿自己写个字也颇为矜贵的模样,心生向往,便也跟着学,摆着这别扭的姿势开始抄录生字。
  可也就抄了小半个时辰,他便开始觉得手指生疼,手腕酸软,写下的字带着颤,扭得像田间蚯蚓,丑得叫人不忍细看。
  屋里掌了灯,灯罩里透出些暖光。虽已过小满,但这山上却还留有一丝春寒料峭,夜里听不见蛙鸣蝉泣,只有让山风撩拨的枝叶纱响,和静室里对座两人的些微动静。
  陈安道在他对面摹帖。杨心问抬眼瞧他,都是一样的姿势拿着笔,自己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对面这个病秧子却还运笔如飞,这着实不合常理。
  可他对上陈安道时又格外倔犟,依旧一笔一画地埋头写字。又过了半个时辰,陈安道忽然看他一眼,出言提醒道:“姿势走样了。”
  杨心问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换了只手拿笔,甩了两下已快麻木的右手,不解道:“怎么你这样拿笔半点不累,我拿着就哪哪都难过?”
  “你手指手腕用力过度,行笔僵硬,自然会累。”陈安道垂眼看他手指上捏笔捏出的红痕,“书法须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你若一心想着快些写出好字,反倒会失了意境。今日只是叫你抄录生字而已,这执笔的姿势你抓个形即可,至于字体结构,运笔节律,来日我再找些名家的贴来教你。”
  “你来教?”杨心问冲他咧了咧嘴,虎牙在暖光下像个没脱皮的糙米,坏心思都裹在那层米糠下了,“你越俎代庖,这不是师父的活儿吗?”
  “知道‘越俎代庖’,确实不算没读过书。”陈安道说,“师父不拘小节,没练过字,他教不了你。师兄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你若不愿我教,待他回来,你去寻他也是一样的。”
  “不用,你教的挺好。”杨心问说,“只是听你这样说,傻……师父写得一手狗爬字儿,却照样修为高深,这样算来,写字当与修仙没什么关系,你还这样较真做什么?”
  “师父虽然不精书道,却也没到狗爬字的程度。”陈安道伸手放下了笔,将刚写的一幅字晾在了旁边,待它墨迹干涸,“但你说的不错,写字与修仙的确没什么关系。不仅写字与修仙无关,为人、品行,都与修仙无甚关碍。”
  杨心问也放下了笔,一手撑着腮帮子,问道:“那你一路上与我说什么修身养性,安心问道的。那大长老我瞧着也跟修身养性沾不上边儿,何必委屈自己由着他糟践人,不如叫师父来,一剑削了他那山羊胡子?”
  屏风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人正襟危坐,一人像个歪脖子树,杨心问斜眼瞧见了屏风上的影子,不自然地坐正了些。
  “克己修身,慎独慎微,这是临渊宗百年宗训,你觉得这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杨心问耸耸肩,“让弟子少招摇,少得瑟,省的让人打呗。”
  “临渊宗乃是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第一宗府,而师父——’雾淩星纪,临渊一剑’,乃是当今修真第一人,若他有意,何等招摇都是使得的。”
  “那——”杨心问想起了那傻大个在陈安道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声的模样,很是不解道,“那——那谁知道……”
  陈安道深深地望向他,眼里倒映着灯火的光亮:“修仙一道,即便资质不够,灵力低微,只要勤勉有加,学得炼丹画符,摆阵推演,于寻常人而言便也有半仙之能。若要下山当个让人供奉的假仙君,想来是不难的。这资质低下的已能富贵荣华尽在手中,如师父这般仙缘通天的人,便是要移山平海都不过一念之间。”
  “这般厉害!”杨心问说,“那我——”
  “若是这样的人心里头念着要一手遮天,翻云覆雨,那这天下苍生又该如何自处?”陈安道皱眉,“你出身凡俗,应当比其他人更知道民生多艰。”
  “我知道大家日子都难过,可更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杨心问望着陈安道明镜一般的眼,“让人欺负,是我没本事,能欺负人,那是我的本事。”
  “修身为人,更是为己。”陈安道寒声道,“睚眦必报,那是恶狗相争的畜生本性;教你被狗咬时不至于当街一口咬回去,那是教化。”
  杨心问半晌不语。
  气氛凝滞,那炉里的香似是快烧尽了。陈安道目光自杨心问脸上一跃而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听杨心问忽然轻笑。
  “师兄好深的学问,我说不赢你。你骂人比我狠许多,我只骂那老头儿看人下菜,你好狠——”那歪着脑袋笑的模样当真柔善可人,偏偏嘴里没一句好话,那两颗虎牙在光下亮得很,像个见谁咬谁的恶狼:“竟然骂大长老是咬人的狗。”
  第5章 叶珉
  陈安道到底也不过少年人,辩出了血性,眼瞅着杨心问言辞间下的明晃晃的套,也不顾对方翻黄倒皁,冷道:“你说是那便是了。”
  “这样便生气了,那老头儿本来就该骂。”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自一旁又拿起那笔,在空中瞎比划了几个字,“况且若换作我,街上的流浪狗咬了我一口,我自然是要把它抓来做狗肉汤,若是富贵人家的狗,我不敢当街咬回去,也要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非把那狗药死不可。”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一时窜上来的心火,沉声道:“山门规矩还有许多,你既入了山门自当遵守,若是行事出了差错也自有惩戒。至于你如何想的……法不诛心,我不欲多管,且你年龄尚小,心性未定,日后受了教化,自然会有所通悟。”
  杨心问又抽了张新纸,一边拿镇纸一边问陈安道:“师兄说我年龄尚小,那师兄又几岁了?”
  “我长你不少,虚岁十五。”
  “我年十三,你也不过大我两岁,那不还是个小孩儿吗?”
  陈安道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终于站起了身,不去看杨心问一脸就是要惹他生气的欠揍模样,开口道:“宗门衣物我已给你带到,明日出入时记得换上,切记戴好腰牌。”
  说完抬脚便走。杨心问在后头看他背影,忽然叫了他一声。
  “师兄。”杨心问在一片烛光里发问,“若我本性难移,你们教不好我,那该怎么办?”
  陈安道在门前脚步一顿,半晌回身轻道:“人性本恶,若无教化约束,本就不过没毛的山林野兽罢了。”
  杨心问闻言张大了眼,茫然地捏了捏手里的笔。
  “我们带你回来,自然要负起责任。若教不好——稚子无辜,是我们行差踏错,怨不得你。”他开了房门,屋外的月光如天上清泉般倾泻而下落在他身上。
  “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陈安道走了出去,替他合上了门。
  杨心问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全然听不见了,他才将视线落回了纸面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翻开了那几本不说人话的书册,在光下一笔一画地抄录着。
  右手抬不起来了便又换了左手来写,实在累了就甩甩手站起来走两步。待日出东方,他将抄录的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纸都垛堞在了一起,竟全然没觉得困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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