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此信一出,再度引发轩然讨论。
  “咣当”一声,手中的餐具掉落桌面,浆红色的果酱溅到手背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许琛呆呆愣了几秒,开始满屋子地找手机。
  四十多个小时,他像是在过一种与世人完全不同的时间,晨昏不定,日月不分。
  有时候刚从卧室醒来,绕一圈,又在客厅睡着。有时则在深夜时分醒来,盯着那些回放无数次的新闻、网上日新月异的评论和邮箱里的申请书,放空半夜。
  最后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已经电量告罄黑屏关机的手机,许琛有些泄劲地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电视屏幕中倒映的自己。
  担忧、无措、焦虑……乱作一团的心仿佛在告诉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仿佛能重新开始的决心和勇气,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情绪涌动的时刻,门外传来了电子锁启动的声响。许琛瞬间回神,起身向外迎去。
  来的是这房子的主人——樊卉卉穿了一身黑色的翻毛外套,风尘仆仆的模样。
  许琛止住了脚步,适时地停在了正常的社交距离之内,开口问:“你一个人来的?”
  “他在公司。”樊卉卉直接跳过许琛的问题,回答了他真正想问的。语毕,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再次开口道:“现在这个时间,总部的董事会应该已经开始了。”
  许琛闻言皱了皱眉,低声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放弃的又是什么。”
  樊卉卉笑了笑,“他大概比谁都清楚。”
  “我怕他后悔……”许琛双目微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三日期限未满,许琛离开了这栋安全屋一样的白色房子。
  樊卉卉在他上车系好安全带后,十分贴心地递来了充电线头,许琛接过来道了谢。
  车窗外,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在瑟瑟寒风中摇晃,新城的冬日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漫长过。
  许琛还记得樊卉卉假期即将结束,和两天前说的今日便要返回澳洲,给手机充上电,他扭头道:“如果要耽搁你太久时间的话,把我放在能打到车的地方就好。”
  “是今晚的夜班飞机。”樊卉卉偏头看了他一眼,“许老师,在送你回去之前,能不能请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这请求来得突兀,许琛一时没有应声,只有些讶然地看着她。
  樊卉卉感受到许琛的目光,勾唇笑了笑,“以辰他不让我告诉你,也不想你去见那个人。但我想,你有知道的权利。”
  许琛沉默片刻,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向不远处即将抵达的分叉路口。
  “是肖详礼吗?”
  “是的。”樊卉卉应道,“他母亲在前天凌晨,抢救无效死亡。”
  岔路口,黄色跑车拐向右侧,沿着非原定计划的路线,疾驰而去。
  新城·夼西精神病院——
  重症管护区,许琛看着被护士安抚着坐到轮椅上的瘦弱男子,眉心凝结。
  樊卉卉双臂环胸,目光也落在了远处的那道身影上,缓缓开口,“你应该知道,肖详礼和他母亲一样,都带有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基因,其实在上次你们遭受袭击后,以辰找到他把他带到这里,他就已经在接受治疗了。那时候他是能保持清醒的,情绪状况也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主动申请作为他母亲的陪护亲属,随床照顾。但这次回来,情况就大不如从前乐观了。”
  “他母亲…”许琛话音一顿,“阿姨,是怎么走的?”
  樊卉卉忽然站直了身体,面朝许琛,“是急性肾衰竭。”
  许琛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这件事并不如表面的这么简单,口中将“肾衰竭”几个字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果然,下一秒,樊卉卉补充道,“是药物导致的肾衰竭,但医院对患者的用药是严格管控的,当天值班的医护人员,也仔细核对过用药。”
  “……”许琛意识到什么,等待着真相,凝神看着说话的人。
  “后来经过调查才确定,当天是肖详礼,他为了和徐志良安排的人接应离开,故意逃避看管、制造混乱,亲手在他母亲的用药里注射了过量的喹诺酮类药物。”
  许琛呼吸一凛,双目微微放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樊卉卉看他神情,停顿半晌,继续道:“他现在涉嫌过失杀人,但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暂时没办法配合警方。许老师,带你来,是因为他上一回精神失控的时候,发疯一样地嚷着要见你,我想你来见他,可能对案件进展会有帮助。”
  第60章
  夼西院的治疗室和病房不是沉闷的灰或白,而是运用了在色彩疗愈里象征着平静的蓝。一种普适的方式,用环境的暗示,来配合达到治疗的目的。
  许琛并不是很了解这样做的用处有多大,但至少他如约走进那个蓝色房间的时候,肖详礼看上去情绪还算稳定。
  护士见他进来,上前来对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后离开,把房间彻底交给他们。
  “你来了。”
  肖详礼坐在病房窗边的轮椅上,腿上搭着一条灰色毛毯,整个人已瘦得脱相,眼睛都深深地凹了下去。
  他侧过头来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僵硬的笑意,像是突然对自己使用三十年的身体感到陌生,嘴角机械地上摆,瞳仁却飘忽没有落点。
  许琛走到病床前,在木椅子上坐下,和眼前人对视的一瞬,无数旧事过往从眼前划过。数不尽的怨与愤,辨不清的对与错,都已如同前生事一般。
  没有缘分的人,终究是各有渡口,各有归舟。
  “听说你找我。”许琛淡淡开口。
  “是啊,”肖详礼像是没力气,微偏着头说,“我妈死了,你知道了吗?”
  许琛看着他,停顿片刻,点了点头。
  “她到死都还在咒着那个男人,那个让她空欢喜做了一世白日梦的男人。她这辈子活得,真像个笑话。”肖详礼有气无力地说完,突然笑了起来,可终究还是力不从心,笑了没几声就停下,抬头看向天花板。
  “不过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去…现在只要我从这牢笼里出去,就会有人把送我进另一个牢笼。”
  “……”
  “许琛,其实我真是恨透了你。”肖详礼视线忽然又重新落回许琛身上,眼眶通红,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狰狞起来,“我恨你,恨你明明也和我一样,从小没有完整的家庭,但你总是能遇到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死心塌地爱着你的人。就算有我这样的人把你拖进泥里,还是有人殚尽竭力、不计后果地来救你。”
  许琛静静盯着他,看他失控、失态,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
  “那个叫廖以辰的男生,也真是个变态。他居然喜欢了你那么久,那时候他才多大?”肖详礼整个人瘫在轮椅上,表情却在用力,似乎是极度地不理解。
  许琛一直面无表情置身事外的状态却被他这句话打破了,他隐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渐生波澜,指节也无意识地攥紧。
  “后来我才记起,早在英国的时候我就见过他。”肖详礼回忆着诉说,“一个半大孩子,不知怎么找到我们租的公寓来,敲开门就说要给我一笔钱……”
  “所以我好恨!我好恨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被人捞起来捧在手心,我却被放弃!”
  肖详礼的声音到最后,已经是嘶吼。
  掌心传来刺痛,是指甲陷进肉里的感觉,许琛胸腔随着那话音一点点鼓动,呼吸不受控制般,一阵阵猛烈冲击心脏。
  ——“他可是喜欢你很久了。”
  ——“可能比你想得还要久。”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the moon is owned by collin…”
  ——“我爱你,许琛。”
  ……
  一时间,无数的话音,拼凑出一页被他忽略的、错过的旧篇章。
  十六岁,眉眼青涩的少年,放弃毕业旅行,选择独自奔赴他所在的异域国度。
  去他求学的校园,走过他每日走的路,在他打工的餐厅停留,
  围观他的失意与狼狈。
  擦肩而过时的兀自回首,同一节车厢偏转凝视的眼神。在偌大的城市中,凭着几张照片、一个手写地址,扣响偏僻街区老旧公寓的门。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交叉的可能,他踏着他的脚步,紧随其后把无数条陌生的街区走到熟悉,却没试图上前过哪怕一次,以至于他此刻回忆都要靠想象。
  原来那句“我亲眼见过你过得不好”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曾以为的偶然相遇,已经是另一个人跋山涉水的终点。
  在那之前呢?
  在他不曾注意的年月里,还有哪些时刻,他是这样无知无觉被注视着的?
  病房里,这场已经与原有目的愈行愈远的交谈,最后以肖详礼的情绪失控而告罄。
  随着能检测病患身体情况的手环上发出刺耳的响动,病房门被打开,护士和医生冲进来,切断了他们彼此凝视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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