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簌——”
周二炎热的午后,新大体院的室内箭馆隔绝了热气,只有一支支箭矢划开沉寂,发出凛冽而清脆的破空声。
廖以辰侧身而立,双腿分跨在起射线上,从身侧的箭壶里抽出最后一支箭,推弓搭弦,42磅的弓被缓缓拉开,背部和手臂的肌肉蓄足力,呈现出一个标准的靠位。
下一秒,响片脆鸣,箭脱弓飞出,稳稳钉在靶心。
十环收黄!
手里的弓被平衡杆坠着往下画了一个半圆,又被护弓绳顿住,被廖以辰稳稳握在手心。
按时完成训练,他走到弓架前放下弓,一样样卸下身上穿戴的设备,分门别类地收好,往休息室走。
大一的体育选修上周刚刚结束选课,他这学期选了游泳,一项很适合夏天的运动。
第一节课就在20分钟后,廖以辰打开自己的储物柜,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足够他从箭馆走到游泳馆。
正准备拉上包离开,搁在柜子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廖以辰手上一颤,“啪”的一声,包里的蓝皮速写本掉到了地上,磁吸扣松开,页面摊开到书签绳分隔的那一页。
页面上,黑色线条勾勒出一个倚靠在汽车座椅里熟睡的男人,男人微阖双眼,眉心轻蹙,头轻轻地偏向一侧,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就像一株饱满成熟的植物,含着一弯葳蕤生香的欲色。
身侧,贴着柜子铁皮层板的手机源源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廖以辰皱眉,瞥了眼响动不停的手机,抓起来摁下了接听。
“喂,在哪?今晚出来聚聚。”听筒里传来姜怀荣的声音,伴着嘈杂的游戏音效,有些炸耳朵。
廖以辰开了免提把手机重新扔回柜板上,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速写本,语调冷淡,“不来。”
“嘿你小子,都多久没出来聚聚了,都快忘了兄弟我了。”姜怀荣语调贱兮兮的,“上回在酒吧才待了一会儿你就跑路,到现在我都没问你呢,干嘛去了你,玩个游戏还耍赖。”
廖以辰抚平纸页上的褶皱,含糊着应付,“最近忙,过两天我约你。”
“最好是。”姜怀荣顿了顿,“对了,那个叫lili的主播,你把他怎么了?”
廖以辰听到这才停下了手下的动作,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画上男人的眼角,“怎么回事?”
“啧,你之前不是找我要他信息吗,我就打了一眼,觉得他直播挺有意思,还给他刷礼物来着。结果这连着两个多月没直播了,他粉丝都炸锅了。”姜怀荣一副打听八卦的语气,“怎么着,这小主播得罪过你啊?你找人把他封杀了?”
姜怀荣他老爹是开娱乐公司的,早些年来找廖泽仁拉了投资,现在生意做大了,这么一个小直播平台当个玩意儿似的扔给姜怀荣管着。
“我没那么闲。”廖以辰冷声回答。
姜怀荣像是早就习惯了他这事不关己的冷漠腔调,“啧”了一声继续道:“对了,你之前提醒我注意那个李副总,妈的这老小子果然不是个东西,背着我搞灰色制度,潜规则了好几个平台主播,今天上午我和他摊牌,这玩意儿还不认,不过证据确凿,后面就等着走司法程序了,我弄不死丫的。”
“嗯。”廖以辰若有所思地应了声,背上包往外走。姜怀荣在电话那头又扯了两句,见约人没戏,挂断了电话。
到达游泳馆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几分钟,换好泳裤出来的时候,班级队伍已经在泳道边集合,廖以辰向老师举手示意,得到同意后,走到了队伍的最后一排。
“是你啊。”身边响起一道声音。
廖以辰转头,微微愣住,视野里是一张和许琛有几分相像的脸。
许珏。
廖以辰脑海里浮现出对方的名字。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是在初一那年刚开学的家长会上。
那时谭雪锐和廖泽仁已经离婚一年多,恰巧那一天谁都没空,谭雪锐要赶去外地,在电话里和临时有事无法赴约的廖泽仁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的结果,是让家里的保姆为他办理入学手续。
而那天陪同在许珏身边的,是二十四岁的许琛。
“我认识你。”回忆转瞬逝过,眼前的男生微偏着头继续和他搭话,“那天在球场,我见过你打球,你是叫…”
“廖以辰。”廖以辰适时地接话,“我也认识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们是初中校友。”
“是吗?”许珏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思索片刻,有些困惑地笑了笑,“抱歉,是实验附中吗,我不太记得了。”
“是附中。”廖以辰颔首,“我在二班,初二时每个星期的体育课,我们两个班在同一节。”
“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了,我是六班的。”许珏有点怀念又有点遗憾,“不过我初二下学期就转学了,挺多同学都不认识了。”
“我们那一届拉了个群,人不多,每年寒暑假会组织一些聚会。你想的话,我可以拉你进群。”廖以辰说。
“真的吗?”许珏眼睛一亮,随即又摇了摇头,很是犹豫,“不好吧,你们初高中部都是在附中念的,我谁都不太熟…”
“没事,看你意愿。”廖以辰瞧出许珏另有顾虑,也不勉强,正好老师在前面讲完话,让大家热身,便分散开来。
选修游泳课的有两种人,要么是已经会游的,不会有危险,可以直接到深水道自由训练;要么就是不会游的,就得从头学起。
廖以辰属于前者,做完热身,他戴上泳帽和泳镜,伸展手臂,一个跃身扎进了水里。
沁凉的池水顷刻间拥抱住他的身体,水流隔绝嘈杂的响动,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蝶泳移臂打腿时破开阻力向前的水声。
氧气随着肩背的起伏灌进胸腔,视线里升腾起无数细密的气泡,携着时间翻越许多个夏天,回到附中宽阔而明亮的教室里。
八月的阳光璀璨而耀眼,学校广播里的音乐停了下来,悦耳的女声提示各位入学的新生及家长,马上就要召开入学家长会,请尽快回到各自的教室。
四下里顿时人影绰绰。
十三岁的廖以辰独自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耳朵里插着一只蓝牙耳机,手支着下巴,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走廊上步履匆匆的过路人。
带他来的保姆阿姨也有一个在高中部开学的儿子,能带他办理入学手续,却不能放任自己的孩子不管来代他的父母尽一场家长会的义务,于是在一分钟前嘱咐他开完会不要乱走,便匆匆离开了。
他其实并不感到失落。
这样的时刻有很多,是早在谭雪锐和廖泽仁离婚之前,就已经习惯了的。就像牙齿脱落和萌出之间空缺的时间,舌尖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碰触里,渐渐习惯和遗忘。
他原本并不会感到失落。
如果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话,他大可以像往常一样坦然面对这种缺失。
“哥,快点,要迟到了!”
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融进喧闹的环境里。
窗外,光影稍暗,温柔清隽的青年脸上挂着浅笑,被拽着手腕向前。
廖以辰在侧颊上渐次敲动的手指倏然停止。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画面像是一块被摁下了0.5倍速的屏幕,占据屏幕正中的人,每一个动作都清晰而缓慢,被深深定格在眼底。
“慢点,别着急。”
短短几个字的回复,穿透窗户和耳机里的音乐,清晰地被听觉捕捉。
“许琛哥…”他无声微喃,在回过神的瞬间慌忙起身,逆着人流冲出了教室。
走廊拥挤熙攘,视线的尽头,只剩下一个遥远的背影。
心脏在那一瞬坍缩成一个巨大黑洞。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对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产生渴望,这样的缺失感,会庞大到如此不可忽视。
泳道里,如鱼一般优美流畅的身影已经再次游回出发台,指尖触到池壁,精壮修长的身体破开水面钻了出来。
廖以辰抬高卡在眼眶上的泳镜,胸口起伏,呼吸着充沛的氧气。
游泳馆内的声音一点点回归,停顿几秒后,一道细微的呼救携着水花扑腾的声响传来。
廖以辰朝不远处的水面看去,一个黑色的脑袋没入水中,手指慌乱地扣着训练用的泡沫漂浮板,却依旧没法稳住身形,顷刻间又是几个浮沉。
“救…”许珏在呛咳中吐出一个字,脚堪堪触到池底,虚浮打滑,视线又再次被水流淹没。
但下一秒,臂肘被牢牢扣住,一股外力将他往上提了起来,身体终于得以站直。
冲获氧气的一刻,许珏猛烈地呛咳起来,一直咳到胃酸倒灌,头脑发胀,耳边嗡嗡作响,才慢慢停了下来。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捂着胸口,声音沙哑地道了声谢。
“你没事吧?”身边传来询问声。
许珏看了眼像提小鸡子一样提着他胳膊的校友廖以辰,后知后觉地咂摸出点丢人的滋味,却也只能喘着气如实说:“嗓子、耳朵…都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