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88节
但第二年,他还是改元了,改为“始建国天凤”。这就把改元和继续沿用“始建国”的意图统一了起来。“始建国天凤”的“元年”官方不称“元”,而称为“一年” 7 ,以示这不是旧有意义的改元,“始建国天凤一年”,很可能其断句是“始建国·天凤一年”而非“始建国天凤·一年”。而“天凤”很可能指的是上一年出现的彗星,王莽把作为灾异的彗星解释成了作为祥瑞的凤凰 8 ,实在是费了苦心。
改元之后,王莽中止了给王政君的服丧,宣布要在一年之内去东西南北四方巡狩,东巡封禅,北巡迁都洛阳。有趣的是,他这次准备“自费”出行,由朝廷准备干粮,一路上不接受各地的供给。
这听上去很节俭,但紧靠自己带的干粮一年之内走遍天下四方,委实不可行,足见他对实际地理缺乏起码的了解。群臣不想折腾,连连劝阻,他终究改了主意,决定到“始建国天凤七年 ”再封禅吧。
可到了始建国天凤五年(公元18年),第一家庭又出事了。
皇帝的元孙 9 、功崇公爵王宗,被人发现有谋反的嫌疑!
十五年前,王宗出生之前,父亲王宇因吕宽案被迫自杀;出生之后,母亲吕焉立刻被杀。王宗虽然贵为新朝公爵、皇帝之孙,却生下来就是孤儿,而且是祖父让他成了孤儿。
可想而知,王宗长大后,怎么可能会亲近祖父,况且那老头儿也不是一个可亲近的人。他多方打听,点滴拼起自己的身世,偷偷和被放逐到合浦的母家吕氏家族联络。这不仅是他寻求成长,也是获取一些亲情的机会。
王宗是元孙,当年王莽母亲功显君去世时,他作为宗子服丧,因此在第一家庭里的地位比较特殊。他会想,如果父亲王宇不死,自己肯定能成为皇位继承人。在浓厚的符命氛围里,他也给自己造了一些类似符命的东西。
比如,他画了一幅自画像。
但在画里,他穿着天子衣冠。
他还刻制了三个印章,一个写的是“维祉冠存己、夏处南山臧薄冰 ” 10 ,“冠存己”,应是指皇冠传给自己;“夏处南山臧薄冰”,臧就是藏,可能与某种祥瑞有关。另外两个印章意图更加明显,分别是“肃圣宝继 ”和“德封昌图 ”,都含有继承圣体、以德获封之意。自画像也好,印章也好,虽然确实有谋反的嫌疑,但很大程度上只是少年的冲动,“中二病”,属于可大可小的事情。
但连同这些罪证被发觉的,还有王宗和舅舅吕氏家族的往来通信。
见到这些证据,王莽表现得愤怒而伤痛,元孙竟然想着谋求祖父的皇位。他下令严加审讯。
王宗知道后,并不辩解,也不求情,即刻自杀。这大概是他从父母、舅舅、叔父、堂叔父之死中得到的经验。
知道孙子自杀,王莽还不满意,下诏把死了的孙子批判一番,斥责他已经当了公爵还不满足,窥视神器,自取灭亡。将王宗贬为伯爵下葬,谥号为“缪”,取错谬乖张之意。
王宗之死,令第一家庭陷入新的恐惧和悲悼。
最恐惧的应是王宗的亲姐姐王妨,她是卫将军、奉新公王兴的夫人。对这个夫君她大概不太满意,因为王兴就是那个凭着符命从城门令史提拔为“四将”的幸运儿。所以,王妨与婆婆的关系很差。
彼时,家庭关系出现问题,家人之间互相诅咒,搞厌胜之术很恶劣,但很常见,上到皇宫下到民间莫不如此。王妨有个女友,是王莽亲信、五威司命孔仁 11 的妻子,在其影响下,王妨诅咒过婆婆。王宗出事之后,王妨势必受到一些调查,看看是否参与了“谋反”。王妨很担心诅咒婆婆的事情被揭出来,这可是不孝的大罪,若被王莽知道,估计难逃一死。为保平安,王妨把知晓这件事的婢女杀了灭口。结果,反而是杀人这件事被发觉了。
这下,杀人、诅咒都被审讯出来,王莽令人责问孙女,也责问王兴治家无方,结果王妨、王兴夫妇被迫自杀。孔仁的妻子是诅咒的参与者,也自杀了。
王兴稀里糊涂飞黄腾达,稀里糊涂死于非命,他在死之前,是后悔被符命选中,还是后悔没享受够高官厚爵呢?
王莽不会在意这些,他很快就拜直道侯王涉为卫将军,填补王兴身后的空白。王涉是王莽的堂兄弟,故汉曲阳侯、大司马王根之子。当年,王莽就是被王根推荐担任大司马,提拔王涉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了。
看着第三代家庭成员照样逃脱不了自杀的命运,王皇后又害怕又难过,她本来已有病症,加上思念死去的两个亲生儿子,哀怜死去的孙子孙女,整日以泪洗面。时间一久,她的眼睛渐渐看不见了。
王莽就让皇太子王临住进宫里奉养母亲。母子二人,私下里会有一番话说,也应该会谈到对王莽的怨恨。皇后有一位侍女,名叫原碧,想来颇有姿色,因为王莽曾经临幸过她。这段时间里,原碧也与王临朝夕相处,两人竟然生出了情愫,彼此相通不说,还山盟海誓起来。
太子与母后的侍女私通,表面上似乎不算太出格,毕竟侍女不是皇帝的侍妾。但是,理论上后宫的女性都属于皇帝,太子染指是很危险的叛逆行为。更何况原碧曾经被皇帝临幸。王临对原碧的喜爱和对父皇的憎恨交织在一起,恨意更深,生出了弑父的可怕念头。
更可怕的是,他还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原碧。
6.摘绝抱蔓归
始建国天凤的年号并没有给新朝带来起色,光日食就又出现两次,还有地震、暴雪、关东的饥荒,以及饥荒带来的一群把眉毛刷成红色的流民。王莽并非全不知情,相反,他很有危机感,于是在刘歆的帮助下,令太史官推历推到三万六千岁。这有点像后代的“万年历”,当然,他的目的不是查看日历,而是重申新朝国祚将会绵延无限。
他已经忘记前几年还打算在“始建国天凤七年”巡狩,新的推历中重新规定,今后在“始建国”之名不变的前提下,每六年一改元,三万六千年所需要六千个年号,都得提前定下来。
马上又需要新的年号了,曾经的“始建国天凤七年”现在变成“始建国地皇元年”(公元20年),寄托了皇帝的美好愿望。
这年七月的一天,忽然起了大风。
这场大风烈度极高,在王路堂(未央宫前殿)大殿里的人们听得头顶上瓦片纷飞、怪声四起,突然,西厢那边“哗啦”一声巨响。众人连忙去查看,发现大风竟然吹塌了王路堂的西厢宫殿,后阁的更衣室是朝臣朝见时更衣的地方,也被吹塌。侍从、守卫、官员们不顾大风猛烈,赶紧去救灾,早已有人去向王莽禀报,场面乱作一团。
这边还在慌乱中,又听见宫城里面昭宁堂的方向传来“咔嚓”一声,随即又是一阵巨响。熟悉的人马上知道,昭宁堂池子的东南侧有棵大榆树,十个人才能抱得过来,大风把榆树吹倒,大树又压垮了不知什么建筑。
风停之后发现,大树砸到了东阁,压塌了东永巷的西墙。
这场灾异直指皇朝的心脏部位,王莽惊恐万分。他亲自研究这场灾异的原因,一定要找到真相。
在十天后的诏书里,王莽对这番灾异终于有了正式的解释:国初,王临之所以被封为太子,是因为居摄期间,有符命立他为“统义阳王”,以洛阳 12 为封国。鉴于符命说新朝会迁都洛阳,所以王临才能以第四子的身份,迈过兄长王安,成为皇太子。前些日子,王临来王路堂朝见,暂居西厢的宫殿和后阁更衣室;近日皇后生病,王临住在宫里照顾,他的妃妾暂住东永巷。看,这次大风摧毁的恰好就是这几处宫殿。这就说明,王临有兄长而为太子,名不正言不顺。自我即位以来,阴阳不谐,风雨不调,到处灾异,蛮夷猾夏,一切都是因为立太子这件事名不正。因此,为了天下福祉,将王临改封为统义阳王,王安立为新迁王,两人都去封地,新朝暂时不立太子。
一场令满朝君臣心慌意乱的大风,被皇帝引到自己的家事上,继而剥夺了王临的太子之位。这一方面,是皇帝向来积极主导灾异的诠释权,擅长把灾异解释成祥瑞;另一方面,很可能他对王临不够满意,动了废太子的心思。当然,他应该并不知道王临在后宫与原碧私通的事情。但这封诏书一下,王临就要立刻去洛阳,他内心的疑虑、惶惑、恐惧,不言而喻。
到底为什么要废掉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还是被发现了什么?
八九月间,临行之前,王临和母后告别,当然也会与原碧相会,叮嘱一番。王临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刘歆的女儿刘愔。刘愔知道王临和原碧的事情,更知道王临弑父的打算,但是,作为被杀的刘棻和刘泳的姐妹,刘愔同样憎恨王莽。她似乎并不介意丈夫与原碧的私通,还支持他们弑君的计划。
受父亲刘歆影响,刘愔精通天文星象,她告诉丈夫,夜观天象,看到昴宿星团的白色星气,这说明不久之后,宫中将有“白衣会”,也就是重大丧事。 13 王临听了很是高兴。
到了洛阳,王临远离了权力中心,宫中的消息他两眼一抹黑。信息缺乏,人就会焦虑。此时,天下已经开始骚动,关东义兵蜂起,南边的南阳郡也不安宁。王临身居洛阳,肩负重任,心思却很难放在政事上,对原碧的思念和自己前景的恐慌占据了他的心灵。
长安不是没有消息,但总是坏消息。母后的病更加严重了,王临只好给母亲写信,既是宽慰,也发牢骚。但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母亲已经失明,书札到手,必定是由身边的人朗读。而侍女们,却未必认识字……
王莽知道妻子病笃,探视陪伴的时间也增多了。王临的书札送到时,他正在妻子身边,见是儿子的信,很自然地拆开为皇后阅读,在问候思念的句子之外,有一句话赫然跳进他的眼睛:
上于子孙至严,前长孙、中孙年俱三十而死。今臣临复适三十,诚恐一旦不保中室,则不知死命所在! 14
说得多么直白啊,老大、老二都是三十岁死的,我今年也三十了,实在是害怕,眼看轮到我了,却不知道什么死法!
王莽见到这句话大怒,他没有反思逼死子孙会给其他儿子带来何种影响,却怀疑王临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不久,始建国地皇二年(公元21年)初,王皇后去世。
这位汉朝宜春侯的侯门女,一生驯顺丈夫而活,却没有收获多少天伦之乐,最终在丈夫杀害儿孙的巨大折磨中去世。她死在新朝即将覆灭之前,实属幸运。皇宫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白衣满宫禁,她被谥为孝睦皇后,葬在渭陵长寿园西,靠近王政君的墓地,意味着要在地下永远侍奉王政君,她的陵墓被叫作“亿年陵”,这是很具新朝特色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