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85节
这个符命对王莽有没有好处呢?
把一大块土地分给两个功臣去治理,似乎没有什么好处。可称的只有一点,就是模仿周代这件事,凸显了王莽现在已经不是周公,而是天子。
王莽竟然对这个符命十分认可,欣然应允,当即就拜甄丰为右伯,还指示他尽快述职西行。皇帝的态度过于爽快,以至于后人疑心他是故意这么做,“看下一步甄丰父子如何动作” 16 ,这是很有可能的。
而甄丰父子发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就更加相信王莽对符命仍然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于是,很可能在甄丰默许的情况下,甄寻趁热打铁,又造了一条符命。这一条很不一般。
符命说,王莽的爱女黄皇室主应当配给甄寻为妻。
这多半是甄氏父子希望能像刘歆那样与皇帝结为姻亲,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也不排除甄寻对黄皇室主觊觎已久,确实爱慕有加。正史很少记载爱情,只能猜测。
甄氏父子认为这条符命也将很快得到皇帝的应允,却没想到王莽勃然大怒:
黄皇室主天下母,此何谓也! 17
王莽大概是在极度愤怒下脱口而出,因为他使用了“天下母”这个词。黄皇室主的称号指新朝公主,“黄皇”是皇帝自称,“室主”有“在室”未嫁之意。 18 王莽的确希望女儿再嫁,不愿意她去当定安公国的太后,成为刘氏的家人。但是,盛怒之下,他透露了女儿之所以尊贵,恰是因为曾经当过汉室的皇后,所以是“天下母”。
如此尊贵的女儿,岂是甄寻能染指、意淫的?
王莽立刻下诏抓捕甄氏父子。
得到消息的甄寻火速逃亡,在方士的帮助下躲到了华山。
但甄丰是躲不掉的,只能自杀了事,这年是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
太傅平晏看起来没有被卷入此事。但甄丰的死,还是令王莽的功臣故旧十分震惊。毕竟甄丰曾经与他那样亲密。当然,有些人认为甄丰咎由自取,而且“四将”有了空缺……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3.刘歆的震怒
一年也很快过去。
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逃亡到华山的甄寻被抓到了!他立刻被押解回京。审讯非常顺利,“左伯右伯”和“娶黄皇室主”这两个符命是谁造的,哪些人参与了,逃跑时谁帮过忙,还有哪些公卿宗亲知而不报,等等,甄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一场堪比当年吕宽案的大案再次掀起巨浪。
一时间,刘棻、刘泳、王奇、丁隆等人全部被捕。对这些人的审讯,又将嫌疑犯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公卿、宗亲、列侯及以下抓了几百人。随着审讯的进展,一个更大的阴谋被抖了出来:
甄氏父子的最终图谋是推翻王莽,让甄寻当天子。因为甄寻的手掌纹长成了“天子”两个字!
此事不知是实有其事,还是屈打成招。但“天子”二字无论是隶还是篆,线条都很简单,用掌纹附会这两个字并不难,读者不妨伸出双手看一下是否有此二字。
王莽要亲自验看,他命令肢解下甄寻的手臂送至面前,审视一番,说:“这不是天子,是‘一大子’,也可能是‘一六子’,对,就是‘六’字,也就是‘戮’的意思。甄寻掌纹的意思,就是要戮死甄氏父子!”
王莽饶有兴趣地验看尸体手臂时,台下的官吏估计吓破了胆,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君主这么做过。特别是以往与王莽接触不深、只看见他“周公”一面的大臣,终于慢慢发现,他们拥戴的这位帝王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神圣。
既然甄氏父子是谋反当死,那么通过审讯牵连的几百人,够格的也都被处死,审讯中发现新的嫌疑犯,“执法”(即汉朝廷尉)可不必请示直接抓人。治狱使者们四处出击,有几个直奔天禄阁而来。
天禄阁,现在仍然是新朝的皇家图书馆。几个使者虎狼一般冲进去,直奔阁楼上正在校书写作的扬雄。
扬雄当然知道甄寻大案,但万万没想到会和自己有什么干系。治狱使者要来拿他,他心想这下完了,大狱一起,没罪也难逃一死。万念俱灰之际,他冲到窗前,从阁楼上跳了下去。
使者们大惊,连忙下楼去看。
天禄阁虽是阁楼,但并不高,扬雄一把老骨头几乎摔死,但还是被救了过来。
鉴于扬雄是王莽旧交,他自杀这件事很快禀报给了王莽。王莽反而吃惊,他了解扬雄的为人,知道他绝无胆量和兴趣跟自己作对,问道:“扬雄向来不问政事,怎么也牵扯进来了?”
这一问才知道,仅仅是因为刘棻曾经跟随扬雄学习古文。刘棻被抓后,交代自己的行迹,就联系上了扬雄。
王莽见此,亲自下诏,此事与扬雄无关,不要再问他了。
扬雄虽然幸免于难,但在跳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曾写下《剧秦美新》?有没有想起自己对皇帝的赞美?不管他是否想到,京师的知情者们都还记得,很快,闾里流传起新的段子:
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19
大意就是:那个在赋里自称“爰清爰静、惟寂惟寞 ” 20 的人,却是又要跳楼,又作符命哦。
扬雄虽然幸免,但由此可知,牵连被杀的人有很多都像他一样,只是间接相关,实无谋反行迹。但王莽不会在意这些性命,因为他从这个案子身上又看到新的契机。
儒家的圣史里记录着尧舜对罪臣共工、欢兜、三苗、鲧的处置:
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21
现在,王莽以圣王自比,当然也要仿效尧舜处置罪臣,甄氏父子就是新朝的罪臣。尽管此时刘棻、甄寻、丁隆都已被处死,但他还是下诏说:
乃流棻于幽州,放寻于三危,殛隆于羽山。 22
完全模仿尧舜的做法。只是尧舜所流放的凶神并未取其性命,而王莽此番只能“皆驿车载其尸传致” 23 ,把这几位的尸体(甄寻的尸体可能还需要拼接)通过驿站运达四方来示众。
这场“新朝第一大案”到此终于画下了句号。
有些颇熟掌故的人会记得,当年王莽平翟义叛乱时,曾在路口要道用尸体堆起京观,这次又将几位叛臣的尸体予以展示,两者一以贯之,皇帝的心中究竟有何丘壑?为何如此残忍?
道理不难明白,王莽发起大案的动机主要还是符命。天下唯独他才有资格掌握符命、阐释符命、运用符命,符命像政权一样宝贵。任何人都不能随意造作符命。甄氏父子玩弄符命,触犯了他的大忌。另一个原因,则是他有心要对功臣进行整肃,以免尾大不掉,而甄氏父子给了他机会。至于将此事粉饰成尧舜流放罪臣,这是他的老习惯了。
但是,这场大案真的令他更安全了吗?
最大的影响,是重创了王莽刚刚确定不久的执政班底,宣告新朝的权力只由皇帝一人把控,内辅、三公、四将都无法有效发挥行政作用。而且,被杀的人还有好几位忠诚的“后备干部”,刘棻、刘泳是刘歆之子,王奇是自己的堂弟。大案也令那些未被波及的大臣如平晏、甄邯等寻求自保,更加消沉于政治事务。总之,此案对王莽的损害应大于利益。
但最为震怒的是国师刘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