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84节

  多年以后,大清的雍正皇帝听说民间认为他得位不正的时候,也是向天下颁行《大义觉迷录》,令各地学子背诵学习,宣讲他的即位既合乎法统又合乎正义。说到底,无论是汉、新这样的古老皇朝,还是明、清这样的近古帝国,合法性问题都是不可怠慢的关键事宜。
  在“五威”的队伍里,“五威将帅”主要履行传播符命的职责,有点类似宣传队或理论干部。随后,皇帝还建立了一套全新的监察队伍,叫作“五威司命”,监督上公四辅以下各级官员。出任五威司命的,是皇帝一贯信任的统睦侯陈崇。
  与此同时,皇帝还建立了“五威中城四关将军”的军事组织。与一般的军事组织不同,这套新组织主要负责安全保卫。在天下最重要的五个地点设置将军,扼守险要:
  五威前关将军守绕霤 9 ,由明威侯王级出任;
  五威后关将军守壶口,由尉睦侯王嘉出任;
  五威左关将军守函谷关,由掌威侯王奇出任;
  五威右关将军守成固,由怀羌子王福出任。
  这四位将军扼守关内周边四个险要,而且全都是王氏家族成员。
  最重要的五威中城将军负责京师的警卫治安,守卫京师的十二个城门,由崔发担任。这不仅源于王莽的信任,还因为五威中城将军的职能与符命相关:
  中德既成,天下说符。 10
  由此,一支直接听命于皇帝,担负着宣传、理论、监督、安保等“政治安全工作”职能的特殊队伍,被逐渐组建起来。正如“威命”二字所喻示,这支队伍以符命为核心。
  符命,就是新朝的立国之基,合法之源,是皇帝的灵魂,维护符命,就是维护皇帝。
  扬雄一入新朝,改任中散大夫,也向皇帝献上一篇颂扬符命也就是赞美王莽的锦绣文章。这篇名叫《剧秦美新》的文章,究竟是扬雄心甘情愿献写,还是以文豪的身份被授意所作,抑或是他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不安,刻意撰文自保,后世已经无从知晓。但这篇文章在未央宫王路堂里被高声诵读的时候 11 ,没有人质疑文章本身的价值和逻辑。
  剧秦,就是阐述秦政的反动;美新,就是赞美新朝的正义。
  剧秦,并不是把秦朝当作一般意义上的历史教训,而是将其作为邪恶势力。就像许多神话传说宗教以及《魔戒》所描写的,邪恶势力将始终存在,并时刻准备卷土重来,但永远不能战胜光明与正义。
  可是有个问题,汉朝呢?
  扬雄并没有贬损汉朝,甚至还赞美汉朝能够废除秦政里最为苛酷的部分,扶持儒家复兴。但是,汉朝并不能彻底荡涤秦政,也不能全面建立儒家王制。因此,汉朝将近两百年的历史只有过渡意义,被扬雄一笔带过。
  就是说,新朝建立的前提并非汉朝,而是对秦政的拨乱反正。秦朝二世而亡,汉朝灾异频发,最终上天降下符命,由新朝代替。那些符命在扬雄的笔下呈现出奇异的风格:华丽、雍容、精致,但又神奇、诡异、隐晦。音韵铿锵,字字珠玑,以至于五百年后的刘勰也称赞说:“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掣靡密,辞贯圆通。 ” 12
  平时,扬雄被人们半开玩笑地称为“孔子”。因为他模仿《论语》作《法言》,模仿《周易》作《太玄》。对此,有的人推崇,比如桓谭;但更多的人觉得他哪有资格与圣人同列。但在《剧秦美新》被诵读的这一刻,朝臣们却仿佛真的听见孔子和圣王的对话。
  《剧秦美新》的最后,扬雄提出一个呼之欲出的建议:既然受命,那就该封禅泰山了!
  皇帝对这个建议欣然接受,宣布等改制差不多的时候就东巡封禅。
  扬雄虽然并不热衷政治,但在这一刻,他终究把自己摆在了司马相如之于汉武帝的位置上。
  2.甄丰之死
  与那些在废墟上建立的王朝不同,新朝坐拥汉朝承平几十年的财富积累。
  长安城,似乎从未如现在这般繁华过。建国初的一段日子里,长安城内,未央宫前,时不时有人操着各地方言,辗转前来,要亲自给皇帝献上最新鲜的符命,报上刚发现的祥瑞。
  各地官员奏报上来的符命和祥瑞,更是数不胜数。
  毕竟王莽一开国就给献符命的人封了侯。封侯,许多官僚和武将一辈子也挣不到,而献符命既不需要有功,也不介意出身,是无本万利的好事。
  献符命的人如此之多,连那些爱惜羽毛的人,彼此也会开玩笑说:“独无天帝除书乎? ” 13 意思是:你手里怎么没有天帝给的天书呀?
  曾经巍巍赫赫的符命,到此地步,已经和野语村言差不多了。符命所蕴含的神圣和权威也在一天天流失。
  五威司命陈崇注意到这个情形,不无忧虑地禀报皇帝说,“这种事情大开奸臣谋取私利之路,淆乱天命,应该断绝其根源。”
  王莽颔首,对此他也很厌恶。没当皇帝的时候,符命由民间自发献上是最好的;但如今当了皇帝,符命就不应当由民间来发起,而该由朝廷管控。
  皇帝于是安排尚书大夫赵并负责这件事,从此以后,只以五威将帅正式颁布的四十二个符命为准,民间严禁发现新的符命,严禁私献符命,违者下狱。
  这是新朝建立后在合法性上遭遇的第一个挑战,而且挑战来源于内部。因为符命被说成上天所降,那么朝廷怎么有资格禁止呢。但不禁止,就会有人利用符命来谋求封侯封官,甚至反对皇帝。
  禁令起初还是有效的,那些争先恐后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想必他们会懊恼为什么不早点献符命吧。
  时间一晃,到了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皇帝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行改制,其间,货币改制引起了不小骚乱,与匈奴也因为更换印玺产生了冲突。
  面对这些事件,皇帝似乎对他亲手搭建的执政班底并不信任。按理说,大司马、承新公甄邯是三公之首,理应承担更多行政方面的工作,但《汉书》此时已经没有他行政活动的记录。种种迹象表明,皇帝亲自选派中级官员和将军来处理这些事务,可能把三公都晾起来了。
  作为政坛老人,甄邯能辨识出皇帝正在疏远帮助他登基的功臣,着手拔擢使用年轻的大臣,眷顾王氏家族的后生。
  甄邯大约看得比较开,既已位极人臣,正好告别案牍劳形。甄邯的兄长甄丰就不一样了。早在汉平帝时期,他就已是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居摄期间担任太阿右辅,是王莽当时的左膀右臂,常常和王莽商量政事到深夜,人称“夜半客,甄长伯 ” 14 ,主持吕宽案时牵连构陷不遗余力。但在新朝,他却仅被安排为“四将”之一的更始将军,且与卖饼的王盛、守城门的王兴同列。
  表面上看,甄氏家族在新朝很显赫,除了甄邯、甄丰两兄弟,甄丰的儿子甄寻现在是京兆大尹,加官侍中,封茂德侯。不过,甄氏家族内部如果经常走动,理应会表达彼此的不满。特别是甄丰,想起翟义起兵的时候,是他亲自带着兵器在宫中昼夜巡行,保卫王莽,如今换来这种待遇,怎么能不憋一肚子气呢。
  王莽登基后,深居省禁,甄邯、甄丰已经不容易见到他了。甄寻担任侍中,还能经常侍从左右。对父亲和叔父的境遇,甄寻也颇觉心寒。他大概从内心里认为,若没有甄氏兄弟的襄助,王莽哪能这么容易登基呢。出于对王莽的熟悉,他发现虽然朝廷已禁止私献符命,但王莽对符命仍然笃信不疑。甄寻于是琢磨了一个法子。
  这个法子和当年吕宽、刘宇等人的想法差不多,吕宽想用灾异吓唬王莽,而甄寻想用符命操纵皇帝。
  从后来发生的事推测,甄寻并不是一个人琢磨的,而是和刘歆的两个儿子隆威侯刘棻、伐虏侯刘泳,大司空王邑的弟弟、五威将军、掌威侯王奇,以及刘歆的学生、骑都尉、侍中丁隆等合谋商议,这几个人在当时都属于中生代。当然,此事真正的主谋当是愤愤不平的甄丰。
  于是此后有一天,甄寻突然向皇帝上奏,说发现一道新的符命。
  考虑到禁止私献符命的法令颁布不久,甄寻可能做了解释。这道符命的意思是,当年周朝初建,周公居东,召公居西,两人分陕而治。周、召都是周朝道德高尚的大臣,《诗经》里的“周南、召南”就是从他俩而来。如今,新朝恢复周代圣治,也应分陕而治,由甄丰为右伯,太傅平晏为左伯。
  这道符命,大概率是根据公羊学所造,因为《公羊传》里记得很清楚:
  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 15
  《礼记》里也有“周公左,召公右 ”的说法,所以,甄寻想以这种方式抬高父亲的地位,而且还谦虚了一下,把同样被皇帝挂起来的平晏抬得更高,比照周公,称为左伯;甄丰比照召公,称为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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