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70节
总之,凡是打鱼、打猎、采山珍、搞养殖、种蚕桑、做纺织、赤脚医生、堪舆风水,无论是行商还是坐商,都要从利润里征收10%的个人所得税或者说营业税。
王莽为什么连这些普通的商业活动也要征税呢?因为,打个猎、捞条鱼拿去卖,虽然利润微薄,但归根到底也是末业,用这种方式来引导百姓必须从事农业耕种,才是王莽的目的。
第五,五均赊贷。
五均赊贷,虽然放在一起说,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两样政策。
所谓五均,就是平衡物价,王莽把长安和洛阳、临淄、宛、成都、邯郸这六座全国商业和物流最发达的“一线城市”作为枢纽,进行物价管制。之所以叫作五均,是因为除了长安外,洛阳居中,临淄、成都、宛城、邯郸分别位于帝国的东西南北,合起来就是五均了。
这六座城池都非常繁华,是全国或区域的经济中心,它们的市场上商品琳琅满目,西蜀的摇钱树、岭南的博山炉、草原的胡笳、东越的玳瑁,几乎随处可见,就更不必说丝绸、漆器、铜镜之类了。商品经济发达,供求关系发挥作用,价格就会波动起伏,就有投机的空间。
儒家恰恰不怎么喜欢投机。
所以,皇帝把这几座城池的市场管理者“市长”,改成“五均司市师”,除了原有的市场管理职能外,还兼有平衡物价的职责,配备了五名“交易丞”和一名“钱府丞”为属官。“交易丞”,顾名思义具体管理市场交易,也就是物价平衡;“钱府丞”管理“赊贷”,也就是国营贷款。
按照设计,“五均司市师”要在每个季度的中间月份,也就是二、五、八、十一月审定一次物价,把商品按照质量分成三个档次,根据本地的供需关系确定价格。其中,五谷布帛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或者说“初级生产资料”,如果供大于求导致滞销,那么“交易丞”就负责以保护价收购,不能让老百姓折本;如果商品供不应求,导致价格上涨到高于官方价格,“交易丞”再把前期收购的商品平价售出,以平抑物价;如果供应充足,价格低于官价,那么允许老百姓自由购买,防止商人囤积居奇。
如果说“交易丞”是“物价局”,那么“钱府丞”就是“社区银行”。祭祀等礼仪是一个家族最重要的事,老百姓如果没钱搞,能从“钱府丞”借无息贷款,还款期限也很宽松,一般祭祀不超过一旬,丧礼等大事别超过三个月;如果是因为太穷了,要借钱谋生,比如购置农具之类,也可以从“钱府丞”处借款,虽然不是无息,但只收不超过10%年利率的利息税,可谓非常“普惠金融”了 10 。
五均和赊贷虽然是两码事,但彼此补充,调剂工商金融,以求既能支持农民农业,又平衡收入。事实上,五均与汉武帝时期的“均输”有些相似,但与盐铁专卖一样,目的并不相同。
第六,钱币铜冶,就是铸币和货币发行。
铸币倒是不新鲜,关键是货币制度,这是六筦里最曲折的一项改制措施。
汉室货币制度的确立,本身就经历了复杂的过程。遥想刘邦当年还允许民间铸钱,私人铸钱自然会偷工减料,以较少的铜撬动较高的面值,就造成了通货膨胀。为此,汉室一再改革,发行过八铢钱、五分钱、四铢钱、三铢钱、半两钱等等,百般试错,直到汉武帝时期铸造了五铢钱,轻重适宜,从此一百多年不再变更,达到了金融基本稳定、货币发行有序的状态。五铢钱一直使用到隋唐,唐朝废止五铢钱改铸开元钱,形制其实没有实质变化,可谓一脉相承、行稳致远。
标准的五铢钱大约重四克,大略同一时期的古希腊货币德拉克马、古罗马货币第纳尔,也都大约重四克,这就说明,这一重量和币值是符合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的。 11
金融虽然稳定,但并不能解决贫富的问题。
早在居摄期间,王莽就启动了币制改制,延续了儒家把货币看作万恶之源的精神。不过,他当时没有贡禹那么激进,他更在意的是恢复上古时期的货币形制。居摄二年(公元7年),朝廷发行了两种刀币、一种大泉,面值都很高,但含铜量并不高,比如大泉重十二铢,面值是“五十”铢,这与当时的经济金融水平不相称。这倒还好,关键是他同时下令,列侯以下不准持有黄金,要主动到官府兑换铜钱。
史书称,王莽并没有履行承诺,只收了黄金,却拖着不给兑换铜钱。这个记载倘若真实,就很有意思了。当时王莽尚未称帝,还在收买人心,所以他这么做,收买的是什么人的心?
没有黄金的人的心,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穷人的心。
因此,收缴黄金又拖着不予兑换,打击的就是那些手里、家里藏有黄金的富人;所收的人又是“列侯以下 ”,一个人不是列侯还有黄金,那就主要是豪杰商贾了,所以目的仍然是抑制贫富分化。当时的老百姓八成会乐见这条政策。
到了始建国元年,皇帝正式推行新朝的货币改制,废除了会令人想起“刘”字的“刀币”,也禁用了五铢钱,然后分两步推行了新朝的货币改制 12 :
第一步,发行了新的重一铢、面值为“直一”的小泉,和居摄期间发行的重十二铢面值为“五十”的大泉并行。试行一年,发现不太好用,老百姓私下里还是爱用五铢钱。这不纯粹是因为习惯,而是小泉的面值太小,大泉的面值又过大,就好比只发行了1元钱和100元钱的两种货币,用起来当然不方便。
出于纠正货币种类太少、面值不便的目的,到了始建国二年,皇帝启动了第二步,这次的动作很大,结果把币种和面值又搞得太复杂,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 ”,统称“宝货”:
五物,就是金、银、铜、龟、贝这五种铸币的材料。
六名,就是有黄金、银货、龟宝、布货、贝货、泉货六个币种,细看来,其中的布货、泉货都是由铜铸造,所以“五物”才有“六名”。
二十八品,就是上面的这六个币种,又各自有层次不同的币值,加起来一共是二十八个,太过复杂,就不抄录了。只说其中的龟宝、贝货是按照尺寸大小来确定面值,其他的是按照重量。
显然,这么复杂的币种和币值,使用起来很不方便。一个老百姓拿到一个钱,如果他目不识丁,不认识上面的面值,只掂量一下重量是白搭的。若是不幸收到贝货和龟宝,还要找尺子量一量才放心。这样的货币,不必说流通,就算是收藏也很复杂。
一段时间以后,皇帝发现确实不方便,就废止了龟宝、贝货、布货,只留下金银,以及面值为“一”的小泉和面值“五十”的大泉。换句话说,这次在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宝货制”也就名存实亡了,其影响大概也有限。而且,到始建国天凤元年(约公元14年),皇帝对以往的货币改制进行了彻底检讨,重订改制,这次终于简单了,其中最常用的货币只有两种:一是货泉,重五铢,面值为“一”;一是货布,重二十五铢,面值“二十五”。
其实,这个面值为一、重五铢的“货泉”,就是原来的五铢钱,皇帝的货币改制重新回到了原点,此后,新朝的货币制度也就逐渐稳定了。从居摄二年到始建国元凤元年的六七年间,先后改制三四次,造成了较大的混乱,但得承认最后一次终于稳定了。
但许多臣民却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因为这数次改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一次发行的货币都比以前重量小、面值大,形成了事实上的贬值。在贵金属充当货币的年代,贬值就意味着财富转移,也就是转移到了朝廷手里。而这正符合王莽最初的意图:谁手里的钱越多,谁遭受的损失就越大,那么社会也一定会更公平。
以上就是王莽在儒家精神,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周礼》的框架下,推动的财政、金融、经济改制,也是后世所谓“王莽改制”的最重要部分。
他会成功吗?
至少在最初的岁月里,刘歆、扬雄、桓谭等人,都充满了希望。
12.改革的成功与虚无
后世有人问,从“王田私属”到“五均六筦”,新朝的改制是一种“社会主义”吗?
当然不是。
因为新朝改制是通过强化国家统制经济,打击商人豪杰,扩大私人工商部门征税,从而试图消除贫富分化和土地兼并,与社会主义所蕴含的工业化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意识形态内涵,不是一回事,其思想的源头是儒家崇尚民本、仁政、患不均的政治精神。
后世还有人问,那是否属于“计划经济”呢?
当然也不是。
新朝的改制虽然把国家统制经济作为核心,但既没有计划经济所蕴含的分配思想,也不具备计划经济得以实现的统计、财政收支等数目管理的基础。这种统制经济的思想源头,是儒家崇尚“大一统”和圣王统治,警惕利益集团侵害百姓的政治精神。
这两种政治精神,在当时是通过《周礼》体现的。《周礼》的来源无论是否可靠,是否为“六国阴谋之书 ” 13 ,在当时许多儒生眼中,就是周代传下来的三代之治,也就是新朝的理想之治。当今文经学无法提出改制的具体措施时,《周礼》填补了这种空白。
但是,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周礼》的经济措施,近乎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文明之后才出现的“极权主义与统制经济” 14 。
回到新朝,无论是王莽、刘歆这两位主脑,还是具体负责这些改制的官员,如负责“王田私属令”的张邯、孙阳,负责六筦、人送外号“智囊”的折威侯,羲和鲁匡 15 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极权主义与统制经济”,几乎就是法家,或者说是用法家的措施在推行,这就导致一个奇异的后果:失败的改制未必有太坏的影响,成功的改制可能才是王莽覆灭的重要原因。
第一类是早早失败的措施。
“王田私属”是较为纯粹的儒家改制,也寄托着王莽最大的希望。然而,令下仅仅三年,始建国四年,这道法令就在事实上被取消了 16 。原因不难想象,要实施王田制,首先要丈量土地,“搞土改”。这得有大量忠诚可靠的人,耗费相当大的财力,还得掌握切实的丈量办法。其次,当时的社会相对稳定,天下承平日久,各地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就算测量了也未必能够推行下去。以当时的水平,光丈量就得花费若干年,结果皇帝希望一纸法令就完成改制,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而禁止奴婢买卖是和王田制相配合的政策,王田制不能施行,奴婢改私属也就无法坚持。况且,奴婢改私属只针对私人,对于官奴是不涉及的。
但王田制虽有过于理想的因素,却不能简单斥之为复古的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