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60节

  但班固的指责,至少说明王莽要通过服制来重新定义与王氏家族的关系,明确自己作为摄皇帝,和汉家、王氏在宗法上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是周公不曾遇到的问题,因为周公本身就是周王室成员,而王莽是外戚。
  几年前,王莽曾因“为人后”的伦理大义,诛灭了汉平帝的母家卫氏家族;新城侯金钦只是说了几句有违“为人后”之义的话,就被斥责为“乱国、不孝、大不敬”,最终自杀了结。
  如今轮到王莽自己了。一方面,他应该是愿意承汉室之后的,这意味着他离真皇帝更近;但另一方面,若为汉室之后,按照“为人后”之义,他就不能为自己的母亲服孝子之丧,但他早年是凭孝敬母嫂才声名鹊起,如果操作不好,将会人格破产,名誉扫地。
  孝敬之名声和奉祀之礼仪,令王莽陷入了矛盾。
  而且,王莽凭什么算作刘姓的“为人后”呢?有什么依据呢?
  刘歆站了出来。
  刘歆与众多博士儒生讨论了王莽的服丧之礼,证明王莽确实有资格承汉室之后。其中关节是:王莽是按照太皇太后的诏令居摄,太皇太后是汉室的“天下母”,有资格让王莽“奉汉大宗之后 ” 7 ;王莽虽是王政君的侄子,但宗法上要“奉共养太皇太后” 8 , 这就构成了一条勉强说得过去的宗法关系。
  按照《仪礼》,父亲去世,孝子要服最重的“斩衰”。父在,母亲去世,要服次一等的“齐衰”一年;若父亲先已去世,母亲又去世,服“齐衰”可以到三年。假如一户人家有正妻生的嫡子,有妾生的庶子:嫡子死了,庶子继承家业。当庶子的生母去世,因为庶子宗法上的母亲是正妻,庶子只能为生母服亲戚里最轻的“缌麻”。
  “缌麻”有多轻?一个人为外孙、外甥服丧就服“缌麻”。比“缌麻”还轻一等的只剩下给去世的朋友所服的“麻”。
  如果王莽是普通士大夫,为母亲服三年“齐衰”并无疑问。但王莽既然奉了汉室的大宗,那就不同了。照刘歆的看法,王莽不能顾及“私亲”为生母服丧,因为他母亲是级别等同于列侯的封君“功显君”,应当按照《周礼》中天子为诸侯服丧的礼仪来操作,服“缌缞”,非常之轻。而前不久继承新都侯爵位的王宗,则要作为宗子为曾祖母服丧三年。
  王莽的道德就体现在这种为了公义而不顾私亲的行为上,类似于后世那些为公事而不顾家庭的“榜样”“楷模”。无独有偶,就在王莽母亲的葬礼刚刚结束不久,王莽的侄子、衍功侯王光请托执金吾窦况,让窦况帮助他杀人。此事被陈崇查实,凭陈崇和王莽的密切关系,陈崇大概先向王莽请示并征得了同意,然后才公诸天下。案子一经公开,王光、窦况非常恐惧,王光的母亲也就是王莽的寡嫂,对王光说了一番话:
  汝自视孰与长孙、中孙? 9
  意思是,王光啊,你觉得你和王莽的两个儿子比起来,谁与王莽更亲?
  王莽当年侍奉寡嫂,照顾侄子,为王光娶亲,赢得了时人的赞赏。可王光母亲的这句话极为冰冷绝望,可知这些年来,王莽的家人对他的习惯、心态已经心知肚明,知道王莽一定会为了公义、正义的外在形象而不惜牺牲家人。
  王光母子随即自杀。
  当年的寡母、寡嫂、侄子,如今都在王莽公义的外表下,或是礼仪被放弃,或是生命被牺牲。人情毕竟是人情,王莽为母亲只服最低的丧服,逼死寡嫂侄子,朝野之人对此必定会有腹诽,王莽也应该有所感觉:
  以王氏的身份为刘氏奉祀,再怎么弥缝也无法调和龃龉。王莽只有占据皇帝之位,开创自己的皇朝,祭祀自己的祖先,将汉家扫入历史,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长期以来,王莽效仿“周公”走到了居摄的位置,但恰恰是周公阻止他迈出最后一步。周公毕竟“复 子明辟 ”,归政于成王,如果王莽想更进一步,那就必须绕过周公、扬弃周公,另寻途径!
  2.与皇帝一步之遥
  翟义叛乱平息后,长安和京畿一带平静了许多。
  和七国之乱、汉武帝开边战争比起来,这次叛乱的规模其实并不大,帝国的社会经济并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地方上的自然灾害、社会问题,也并不直接影响天下辐辏的长安、洛阳等大都市。不多时,进出长安的人流又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官员、商贾、使者、平民、太学生们络绎不绝,向天下展示着帝国承平百年的繁华,也显露出将要开万世之太平的新气象。
  只是,这繁华与汉室几乎无关。这是汉室的末世,也是帝国的涅槃。
  各地的祥瑞多如牛毛,报祥瑞的使者接踵而至,诸如灵芝、珍禽、奇树之类,未央宫里负责记录的官员已经见怪不怪,多数也不再向上司报告,整理后直接归档。其中有些竹简的下一次面世,将是两千年以后。
  但有些祥瑞,准确地说是符命,则会被官员小心翼翼地呈送到摄皇帝面前。祥瑞,主要指自然现象,而符命则体现了神灵不可测的意志。
  齐郡境内有个广饶侯国,广饶 10 侯刘京是宗室,他的一封上书引起了王莽的兴趣。他的名字在《汉书·王子侯表》中不载,可能是元始五年明堂刚刚落成、王莽主持首次明堂祫祭时大封的诸侯之一 11 ,因此对王莽心存感激。在举国献祥瑞之时,刘京也呈上了一则极为直白的符命。
  刘京在上书中说,居摄三年七月,齐郡临淄县昌兴亭的亭长,名字叫辛当,一晚上做了好几个一样的梦,梦中有一人,自称是天公的使者,特意来告诉辛当一句话:
  摄皇帝当为真。 12
  还说,你若是不相信,“此亭中当有新井 ”。第二天,辛当一早起来就下楼 13 去看,果然发现亭楼下有一个百尺深的井。
  临淄县的亭长梦见符命,为什么不通过上级齐郡的长官,反而通过隔壁的广饶侯传递到王莽呢?这说明此事极有可能是刘京所策划的,在此之前,已经有多名刘氏宗室向王莽献出祥瑞,其动机毋庸多言。
  但刘京所献的符命是梦话,空口无凭,唯一的证据——那口显然是提前挖好的井——又无法移动,所以这个符命是比较拙劣的,之所以被王莽看重是明确说出了“为真 ”这两个字。幸好,还有车骑将军的属员扈云,奏说巴郡宕渠 14 县出了一个石牛;太保王舜的属官臧鸿,奏说扶风的雍县出了一块有图案的黑石 15 。这两件事就证据确凿,王莽决定要亲自迎接这些符命。
  居摄三年冬至那天,是十一月初九壬子 16 ,巴郡宕渠发现的石牛被送到未央宫前殿;过了六天,是戊午日,雍县黑石上的图案也被抄送到未央宫前殿。王莽与堂兄弟、太保王舜亲自去验看,忽然天上刮起大风,尘土飞扬,什么也看不清。待到风停,王莽和王舜赫然发现有一块铜制的符和一张帛书落在石牛之前,上面写着几行字:
  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17
  这些刮风降符之事,证人只有王莽、王舜,以及升职为骑都尉的王莽心腹崔发。就唯物的常识来说,这铜符、帛书都是作伪。但汉人本来就普遍笃信鬼神,也相信天降符命,所以此事在当时几乎无人提出疑问。
  又六天后的甲子日,王莽向王政君正式报告。已经快八十岁的她,看惯了王莽每隔几年就搞出一些类似的符命、祥瑞。这次看到这道符命,心里会怎么想呢?
  她可能会想:这个符命只说“承天命”,却没说天命到底是什么,怎么承。
  王莽的解释是,符命的意义是让他当彻底的“假皇帝”。从前,周公“居摄称王”,《春秋》鲁隐公 18 摄政称君,这两件事情都为儒经所赞许。也就是说,周公、鲁隐公都是摄政,但儒经并没有称之为“摄王”或“摄公”“摄君”之类,《春秋》是把鲁隐公作为正儿八经的君主记录的。所以,王莽建议去掉“摄皇帝”里的“摄”字,任何情形下都称为“假皇帝”。
  前面已经说过,“摄皇帝”意味着代理职权、主持工作,而“假皇帝”是代理职位,“假皇帝”高于“摄皇帝”。王莽这次又向前进了一步。
  但这一步迈得实在太小了。又是新井,又是石牛,又是铜符帛书,王莽费了很大力气,却仅仅去掉了“摄”字,仍然没能突破“假”的范围。这其实说明,王莽仍然没能找到扬弃“周公”模式的好办法,因为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横亘在他的面前:
  要走怎样的合法程序,才能让王姓的假皇帝取代刘姓的皇权,成为真皇帝?
  我们不妨帮王莽捋一捋:
  在此之前,王朝的合法更替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汤武革命,也就是“吊民伐罪”,以有道推翻无道。汉家“诛暴秦”而立国,勉强可以纳入其类。但王莽不可能采用这种做法,因为汉家承平日久,即使“德衰”,却谈不上罪,汉帝也不是孟子所说的“一夫纣”。而且汉家有安汉公辅佐,朝廷一直宣称汉家已“安”。“汤武革命”这条路不可能。
  一种是尧舜的禅让。比起真刀真枪的“汤武革命”,“禅”显得复杂而邈远。其实,先秦儒家并不特别推崇禅让,儒家虽然赞美尧舜,但儒家以西周礼乐为基础,所以更支持宗法继承,对禅让没兴趣,特别是荀子还反对禅让。法家就更厌恶禅让了,韩非干脆说不存在禅让,舜禹都是篡逆。《竹书纪年》里还说尧是舜逼迫退位的。最推崇禅让的是墨家,而墨家又是先秦儒家的大敌。
  禅让这种观念的复兴,主要是在战国。诸侯国为了富国强兵,就要打破旧贵族的世卿世袭,主张“选贤与能”,而君主的禅让是选举贤能的最高级形式,这才有秦孝公曾想禅让给商鞅、燕王哙禅让给国相这样的事。其实,从战国后期到汉朝,选举贤能是很多君主帝王认可的理想。刘歆的父亲刘向在《说苑》里讲了个故事,始皇帝说:“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在司马迁笔下,汉文帝立太子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 19
  汉文帝当然不会真的要选贤而禅让,这只是他立太子时的谦辞。但他毕竟出生在楚汉战争期间的“后战国”时代,离战国不远,对禅让是不避讳的。
  到后来,禅让一度变得敏感。汉宣帝的司隶校尉盖宽饶为了讽谏汉宣帝不要重用宦官,在封事中语气激愤地说了些和禅让沾边的话,就被迫自杀了。再后来,随着五德终始之说的流行,人们开始坚信天命转移、易姓换代,天下非一家一姓所独有,禅让这才不那么敏感。
  所以,王莽应该早就考虑过禅让的方式。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禅让需要由一个帝王来让,而此时汉家并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尚未告庙的皇太子刘婴,所以即使汉家要禅让给王莽,谁来禅呢?
  按照五德相生来推演,汉家德衰,天命已经转移,但终究需要一个合法的仪式或者说动作来实现人间权力的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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