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57节
但刘歆也就得罪了儒生们。从历史的角度看,包括后世,儒家对汉武帝这样的君主始终保持警惕。刘歆对汉武帝的维护,一定程度上确与儒学的基本主张不符,连汉武帝这样的君主都歌颂,儒家还怎么讲仁政?西汉许多皇帝如汉景帝都没有资格拥有庙号,而东汉的皇帝无论多差劲都能有庙号,在这个问题上的堕落,刘歆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但现在刘歆要做的就是维护皇帝,争取皇帝的支持,因为他真正的目的是改革经学体制,把古文学抬到学官。
拐过年来是汉哀帝建平元年,这是汉哀帝的第一个年号。
刘歆很知趣地把名字改了,他要避哀帝名字刘欣的讳,改成什么好呢?
改成了刘秀。
据说,刘歆在改名时已经见到纬书《赤伏符》里的那句话: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这句话是说一个叫刘秀的人将会在乱世中成就伟业。所以,有人猜测刘歆正是根据这个谶言才改名为刘秀,也就是说他包藏了称帝的野心。
不过这个猜测证据不足,刘歆是宗室旁支,论继承权他毫无可能得到,此时他颇受汉哀帝的宠信,哀帝又春秋正富,因此刘歆不可能有这种妄想。刘秀这个名字很普通,比如另一个刘秀恰好就在这一年出生,为了避免混淆,我们仍然称他为刘歆。
刘歆去见汉哀帝,恳请将《左传》和毛诗、古文《尚书》都立于学官。皇帝倒是不反对,就问经学博士们支持不支持,建议公开辩论一下。对皇帝来说,新立学官可以“广开道术” ,不是坏事,当年汉武帝建五经博士,汉宣帝开石渠会议,目的都是扩大进学渠道以招揽人才,不纯粹是支持儒家;但对博士们来说,刘歆的建议侵犯了他们的既得利益,于是众博士们“皆不对 ”,不是默认,也不反对,而是不表态,冷处理。
自古以来凡是冲破旧制度,发动大论辩以“解放思想”是前提。博士们不搭理刘歆,也就不给刘歆据理力争的舞台,这比下场博弈要安全和有效得多。
见博士们一声不吭,刘歆也不好催皇帝,只好去求丞相孔光。孔光是匡衡、张禹的继承者,当世儒宗,他对经学的现状比较满意:学官的十四博士,每一家传承都很清晰,主张也很明确,现任的博士们要么是前任的学生,要么是子侄,他们的地位是传承下来的;古文学没有清晰的传承,凭什么要立为学官?谁都知道,立了学官,就可以自成门派,创造出巨大的利益,凭什么刘歆一跃就能与积累数代的博士们并驾齐驱。
何况刘歆还力争保留汉武帝世宗庙,与众儒实属殊途。
孔光不同意。
刘歆慢慢发现,这件事难办得很,他琢磨,既然博士们想低调处理,那就偏要主动出击,偏把事情搞大。
房凤、王龚见此,决定帮刘歆一把。
刘歆领衔执笔,房凤、王龚同署,三人向朝野抛出一篇名震千古的雄文:《让太常博士书》。
这个题目是后人加的,意思就是:批判太常博士的公开信。
在公开信里,刘歆等人讲了三点:
第一,别看你们现在“学科建设”蔚为大观,但在汉初,经历了秦火和楚汉战争,书缺简脱,连一篇《秦誓》都需要众多博士集体研读才勉强弄懂。因此,从源头看,今文经学的基础并不牢靠,古文学不逊于今文经学。
第二,今文经学虽然师法家法明确,但最初都是口口相传,现在古文学连文献都找到了,文献难道不比口传更可靠?
第三,今文经学里,穀梁学和公羊学差别不小,也有矛盾之处,尚且都可以并立学官。凭什么说古文学就没有道理立在学官?
从后世角度看,今文经学近乎政治哲学,古文学近乎史学或文献学,两者的政治品质不同;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口传真有可能比文献更真实。但在当时,这封措辞严厉、毫不留情的批判书一出,朝野大惊。十四博士们震怒,桓谭等人为之雀跃,谁都没料到刘歆敢将对官方经学的不满予以公开化。说到底,刘歆这封信反对的并非今文经学,而是今文经学垄断学官这件事,原本儒学内部的讨论,现在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政治事件。
丞相孔光就不必说了,此时已经迁任大司空的师丹为之大怒,斥责刘歆破坏汉家旧制,诋毁先帝;光禄大夫龚胜并非博士,也非朝官,但他凭着名儒的身份,也跳出来反对刘歆,龚胜刻意上书劾责自己对此负有责任,请求领罪退休。龚胜能有什么罪责?他说这样奇怪的话,无非是依仗“学术权威”的身份,摆出没有教育好下一代的姿态,故意不给年轻人脸面罢了。
汉哀帝料到反响会很强烈,就为刘歆开脱,试图平息舆论。皇帝发话,大家嘴上也就不说了。但是刘歆等三人彻底得罪了师丹、龚胜,以十四博士为首的儒生们当然与刘歆“割席”。原本在光禄大夫的位置上优哉游哉、每日进宫到天禄阁校书的刘歆,发现未央宫已经待不下去了。
他从这些人特别是权臣的眼神里,甚至感觉到了杀机。
出于恐惧,刘歆等三人向皇帝恳请离开长安躲避祸端,就像当年贾谊那样。皇帝同意了。
于是刘歆被外放为河内太守 24 ,西汉的河内郡靠近京畿,地位重要且经济发达,是一处不错的地方。结果,大臣们继续大做文章,说宗室不能在这样的战略要地担任太守,因为有谋反的可能;刘歆只好被迫去更远的地方,先任五原太守 25 ,这是与匈奴交界的北方边境;又任涿郡太守 26 ,也近乎边境。几年之内,刘歆颠沛流离,备受折磨,不得不称病免官回到长安。病愈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被安排为安定属国都尉,安定属国是安置当时内迁或投降的外族的地方,也是边境,刘歆眼看就要绝望了。
房凤、王龚略好些。房凤任九江太守,王龚为弘农太守。
王莽眼睁睁看着刘歆黯然离开长安。扬雄呢,学术与文学的名声虽然越来越大,但依然只是黄门郎,置身时局之外;桓谭也因为支持刘歆而备受儒生排挤,只是他人微言轻,还够不上被刻意打压的资格,为了自保,桓谭与汉哀帝外戚傅氏、丁氏乃至后来的董贤主动结交,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不久,王莽被遣就国,也离开了长安。
12.好朋友一辈子
王莽从新都国返回长安不到一年,汉哀帝刘欣崩殂,在六月的仓促之夜,王莽成为汉朝实际上的掌权者。
在一系列拨乱反正的忙碌中,王莽没有忘记他的朋友。本来要出任安定属国都尉的刘歆,在王莽的建议下,被王政君留了下来,任右曹太中大夫,很快迁为中垒校尉。长安的卫戍部队主要是北军,北军里设有中垒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等武官,而中垒校尉除了自己带兵,还管着其他的校尉,可见王莽在初掌政权的过渡时期对刘歆的重视。
当然,刘歆的强项是学术。拐过年来,汉平帝即位,王莽的政敌也基本被铲除干净。王莽当上了安汉公,刘歆就被任命为羲和,这是王莽新设的官职,掌管天文历法。此后刘歆继续升迁,兼任多个官职,全面加入王莽的核心集团,成为王莽制礼作乐、典章制度的设计者。
扬雄也注意到老同事王莽的归来,但他和从前一样,不主动交接奉承。他继续做着黄门郎的差事,而且,这几年他的两个孩子先后贫病而死,他不得不往来于长安和故乡蜀郡之间,跋山涉水,叹息哀痛,对朝廷的局势也更加置身事外。但是,他始终留意着王莽,在《法言》里留下了他对这一时期王莽的赞颂:“周公以来,未有汉公之懿也,勤劳则过于阿衡。” 27
桓谭还担任着郎官,内心仍然坚定追慕着王莽。但是,哀帝在位这几年,他和王莽的死敌丁、傅两家以及董贤的良好关系,王莽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桓谭没有奢望能够像刘歆那样迅速飞黄腾达。他已经三十七岁,性格日渐沉稳,在和王莽的密切程度上,甚至不如那些已成为王莽核心圈子的后来者,比如追随父亲刘歆的刘棻、擅长解说符命的崔发、深具谋略的陈崇。
几位旧日朋友——如果能勉强称为朋友的话——道路渐渐不同,但关于儒家改制,对于致太平的愿望,却始终未变。而且,改制的希望也不约而同聚焦在王莽的身上。
什么是改制?
儒家的改制,不同于一般的改革或变法,而是建立理想国,建立“王制” 28 。
具体来说就是“太平世”:社会消除贫富分化、人人物质上均匀;政治秩序按照道德高低上下排序;最高统治者是德位合一的王者,统治阶层是以身作则、践行仁义的君子,被统治阶层是懵懂无知、遵循礼节的小人——小人不是坏人,而是没有达到君子的人。
在王制里,“质”的层面是社会、民生、财富上的平等,“文”的层面就是礼乐制度,“王者”既是天下的君主,还是道德的圣人、君子的典范,不依靠暴力而是通过礼乐垂拱而治,德泽天下。
孔子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可见,王制是儒家政治的终点,是儒家版本的“历史的终结”;改制则是儒家政治的起点。因此,早在王莽掌权之前,改制的呼声和探索已在汉廷里发轫。
“质”的方面,比如为了限制土地兼并造成的贫富分化,改变奴婢的人身依附造成的不平等,董仲舒早就向汉武帝发出过“富者 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 29 的感叹,还建议说即使井田制难以施行,那也得出台一些限制占田、释放奴婢的政策,当然汉武帝是不会听的。
比如西汉儒家认为,商业资本肆虐,商人太过富有,农民过于贫困的罪魁祸首是货币。汉元帝时贡禹就说,“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 30 ,建议废除货币,改成以物易物;汉成帝时期有人建议,即使不能废除货币,也要用上古的龟壳、贝壳来充当,而不应铸钱,铸钱是贫困的根源。
“文”的方面,比如建立明堂、辟雍,早在汉武帝初年就被赵绾、王臧提出来了;比如更改官名、按照儒经重新确定九州边界,其发端是汉成帝时期何武推行的“三公制”官制改革;比如宗庙、祭祀制度的改革,从文景时期就被提出,在元、成、哀时期成为儒家改制的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