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55节

  汉元帝即位才两年就杀了老师、辅臣、儒者萧望之,此事影响极大。
  由儒学教导并被儒家寄予厚望的汉元帝,一度承载着儒家对圣君的期望。这种期望,包括重用儒臣,打击文法吏,消除社会问题,爱民爱人,制礼作乐,推动礼制改革,等等许多具体的内容。但是,汉元帝很快以阴柔之手段杀掉师傅,仅此一件事,就足以寒了广大儒生的心。换句话说,汉元帝就此失去了圣君的资格,儒家只能另选哲人王。后来的汉成帝、汉哀帝比汉元帝更不如。人们选择王莽,也包括了对汉帝的失望。
  不过,汉元帝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成为儒家的圣君。他的确笃信儒学,但毕竟也是汉宣帝的儿子,承袭的是汉宣帝留下的政治格局。以往,史家会特别强调汉宣帝“乱我家法者,太子也”的故事,但汉宣帝既然还是将帝位传给了他,那么一定会从多方面对儿子进行教导、传授、安排,尽可能消弭元帝的性格弱点。
  既笃信儒学,宽容节俭,又遵循父教,信任文法宦官 10 ,这种撕裂或许是汉元帝给后人留下“牵制文义,优游不断 ” 11 印象的原因。而儒学,也就在皇帝的这种优柔寡断中折向了新的方向。
  9.翟方进之死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萧望之的死是皇权尚未衰微、“汉道”仍然在发挥作用的表现。到了汉元帝的儿子汉成帝,“霸王道杂之”的格局渐渐不复存在,儒家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独尊儒术”,一系列礼乐制度改革在儒家推动下徐徐展开。
  长安城无恙,未央宫无恙,但汉廷内外的气氛悄然改变。
  表面来看,儒学已经接近胜利,十四家经学博士法度森严,牢固把控着帝国的意识形态;中央地方的高级官员几乎没有不是儒家出身的,丞相基本都是大儒,连外戚王氏家族也好儒养士;整个社会向着礼乐制度的终极理想前进,就等着圣人出来实现天下太平。
  但经学的繁荣之下,隐藏着不可忽视的危机。
  首先,那些官方的经学博士们日益僵化,他们一代传一代,老师传弟子,父亲传儿子,每一代都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儒经做出更多、更新、更复杂的解释。几个字的“经”,会有“章句、传、记、说”等不同体裁的诠释,字数越来越多,有位叫作秦延君的经师,解释《尚书·尧典》,光“尧典”这个题目,就解了十万字;其中“曰若稽古”一句,解释到三万字。
  多年以后,执政的王莽下令修订删减这些章句,博士弟子郭路在删减时,因为工作量太大,不幸累死在灯下。
  文本的烦琐复杂,师法和家法的门户之见,使得今文经学日益成为小圈子里的文字游戏。纵然皇帝信任他们,即使俸禄不会减少,但他们对思想与学术的贡献已经不如从前,对后学者的吸引力也大打折扣。
  但与此同时,今文经学作为博取名利、仕途升迁的通道却始终通畅。修习经学依然是儒生们趋之若鹜的康庄大道,于是被选拔出的儒臣,有许多儒学素质很高,道德水准却堪忧。
  前文曾提到,汉成帝的丞相匡衡,父祖都是农夫,幼年“凿壁借光”勤奋读书,很是励志。他专精《诗经》,入仕之后当过经学博士、太子少傅,直至封为乐安侯,成为丞相。
  匡衡不愧为《诗经》大师,流传后世的奏章处处以《诗经》为准则,告诫皇帝要遵守教化,维系道德,为民父母,不可耽溺情欲。这些道理当然是对的,但匡衡自己在面对石显等人的权势时,反而闭口不言。更奇葩的是,他所封的乐安侯国一开始边界不清,把临近郡的土地也划了进来。匡衡明知有错,但隐瞒贪占了这部分土地及其租税,直至被人告发,丢掉丞相大位,被免为庶人。
  尽管如此,匡衡的许多子孙依然凭借经学家法,继续充任博士职位,逍遥于仕途。
  匡衡之败是不够“谨慎”,安昌侯张禹就精明得多。张禹也是博士出身,专治《论语》,位至丞相。在张禹的时代,《论语》的地位虽然不如“五经”,但也渐渐重要起来,当时的《论语》有多个版本,张禹凭借自己出色的经学素养,对《论语》进行比勘修订,搞出一个定本,人称“张侯论”,风靡后世 12 ,也就是今天《论语》的通行版本,而其他版本渐渐亡佚,张禹的水平可见一斑。
  政治上,张禹却缺乏丞相的担当,不敢与外戚王凤争锋;私下里做生意、买田产,凭丞相之尊搞了不少泾河与渭河岸边的肥沃土地。他深居简出,庭院深深,喜欢一个人在院子深处鼓弄丝竹,尽享音乐之美。如此这般,比起匡衡的“晚节不保”,同样“腐朽堕落”的张禹反而得以善终。
  匡衡、张禹都是当世大儒、学术领袖、一代经师,他们尚且如此,那些遍布朝廷和郡县的儒生官员就可想而知,社会并没有变得更好,今文经学的声誉和品质也就受到了损害。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高陵侯翟方进也担任汉成帝的丞相,就颇能做到廉洁克己、赏罚分明。翟方进自幼失去父亲,少年时在汝南郡当小吏,备受太守摧折,一气之下来到长安学习儒学谋求上进,他的后母很疼爱他,跟着在长安“陪读”,给别人织鞋子挣钱供他读书。
  多年以后,翟方进成了治《春秋》的大儒,当了博士,尤其精通《穀梁传》,还爱好《左传》,刘歆就在他门下学《左传》。
  翟方进为人和盖宽饶相似,史书称他“持法刻深,举奏牧守九卿,峻文深诋,中伤者尤多 ”。 13 越是对高官,他越苛刻,深文周纳打击他们,奏免京兆尹、右扶风等二千石以上高官二十多位,政敌陈咸被他打击到忧愤而死。显然,这种做派得罪了不少官员,但赢得了舆论的赞赏和皇帝的信任,最终一路当上丞相。
  这一当就是九年,也是汉成帝越发奢侈荒淫、宠爱飞燕合德的九年。绥和二年(约公元前7年)的春天,发生了一次震惊内外的灾异。翟方进接到下属报告,说是天上出现了可怕的“荧惑守心”。荧惑,就是火星,是灾难之星;“心宿”则是天上的明堂,天子布政之所。荧惑守心,就是火星停留在“心宿”之内,意味着天子将有大灾难。
  在《汉书》的记录里,秦始皇和汉高帝崩殂之前,都出现过荧惑守心的天象。
  翟方进精通天文星历,知道“荧惑守心”的含义,不禁惊慌失措。消息传来,有人上书认为,要想消弭皇帝的灾祸,得选择大臣来厌胜。大臣的位置越高,效力就越强。翟方进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皇帝果然召见了他,所谈何事,后人不得而知。但他回来之后已经打算自杀,人还没死,皇帝的策书火速送到,措辞极为严厉,斥责他为相九年、灾异频出、未能称职。翟方进见策后自杀。
  有汉以来,灾异影响政治并不鲜见,但像这样直接迫使丞相自杀还是第一次,足以说明此时的汉家天下,官民对灾异的信仰何等之深。但此事亦有颇多蹊跷之处:
  一来,后世的天文学者推断出,这个月并没有发生“荧惑守心”! 14 实际发生的是“荧惑入太微”,这也是对天子不利的凶相。二来,翟方进精通星历,“荧惑守心”并不是流星那类刹那间消失的天象,能延续一两个月,他为什么没有辩白,而是很快自杀?三来,这一时期,王莽已经除掉淳于长,当上了大司马,而翟方进与淳于长关系密切,又是丞相,和担任大司马的王莽分庭抗礼。此事和王莽有无干系?四来,翟方进死后,皇帝却“祕之 ”,就是秘密、低调处理这件事,没有公开,但给了翟方进超规格的葬礼,多次亲自凭吊,这种待遇之高,以至于多年后翟方进的儿子翟义起兵反抗王莽时还念念不忘。
  因此,这次所谓“荧惑守心”的灾异,很可能出于一次未经记录的宫廷政变。翟方进担任丞相时间太久,树敌又多,与王氏家族关系不佳,王莽新晋,两人成为政坛上的对手 15 。因此,翟方进的反对派们利用这次灾异,将其夸张或解读为最凶险的“荧惑守心”,推动汉成帝有了令丞相自杀以代自己的想法。汉成帝召见翟方进,可能是要求甚至恳求翟方进自杀,那封措辞严厉的策书,只不过是程序,并非真的斥责。所以汉成帝才会赐予高规格的葬礼,以表示由衷的谢意甚至歉意。这也可以解释,何以是翟方进的儿子翟义举起了反对王莽的大旗,以及王莽为何对翟氏家族斩草除根,连儿童也不放过。
  但这更说明了,经学最为重要的武器——言说灾异,已经失去了驯服君主的初心和威力。汉朝人信鬼神、信天命,对灾异祥瑞很敏感,董仲舒才会在这基础上发明“天人感应”的说辞,试图用灾异祥瑞来规诫帝王。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套说辞是有作用的。汉宣帝满世界去找祥瑞,本身就是他敬畏天命的表现。
  但经学的文本是敞开的,任何懂得经学的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目的解说,“灵活”借助灾异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翟方进之死,说明灾异成了惩治大臣而非规诫帝王的利器。其实,早在翟方进之前已经不乏先例——儒者谷永依附王氏家族,当别人以灾异批评王氏家族时,他却说灾异来自汉成帝无辜的许皇后,致使许皇后被废。总之,到了元、成之际,灾异已经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经学的公信力颇为降低。
  尽管丞相以生命“厌胜”天象,但几个月后,汉成帝还是晏驾了。
  10.今古之争
  刘歆,恰恰是翟方进的学生,他自幼跟随父亲刘向修习今文经学,对诸子、术数、诗赋、方技都很有兴趣,又是宗室,少年之时就有了些许名气。汉成帝召见他,原本要任他为中常侍留在身旁,但被大司马王凤否了,只好让他先去当黄门郎。
  巧合的是,大概不到两年,二十四岁的王莽也被拜为黄门郎。
  两个人年龄相仿 16 ,一个是刘氏宗室,一个是王氏外戚,他们长达一生的友谊虽然隙末凶终,但此时都还年轻,一起共事当有志同道合之感,他们会谈论天下大事,诸如儒学怎么发展,汉家怎么改制,经学有何种弊端,怎么以儒学来说灾异 17 ,国家有哪些问题,等等,和后世的“有志青年”应该没有什么两样。
  他俩也会去找黄门待诏扬雄聊天,扬雄比他们大十多岁,从蜀郡来到长安,被时任大司马王音召在门下,又推荐在黄门待诏,从此入仕;所谓待诏,就是等待皇帝下诏给个正式的官做,一般情况下,短则数月,长不过几年,都能得到机会。可惜王音很快去世,扬雄又是一个毫无官瘾、不求上进的人,所以他一直待诏,已近十载 18 。
  好在扬雄志不在此,他口吃,内向,不爱说话,对今文章句之学也没有兴趣,喜好博览群书,有机会就去天禄阁读书。刘歆也曾跟随父亲在天禄阁校书,彼此就熟悉了。
  小兄弟桓谭也加入了。他是太乐令之子,若以今天比照,是个喜欢“玩音乐”的“官二代”,尤其热爱被儒家所诋毁的“淫乐”。他对当时主流的今文经学也不感冒,倒是愿意学习古文学。
  扬雄和桓谭可能不太会深度参与刘歆和王莽关于“天下往何处去”之类的论辩,但在对经学的态度上,他们应该意见一致:
  那就是关于今文经学和古文学的看法。
  所谓今文经学,简单来说,因为儒经最初主要是口口相传,再加上战国的战乱、秦朝的《挟书令》,很多经书的简帛文本没有流传下来。直到汉朝,学者们才通过记忆默写下这些经书,他们使用的文字就是当时通用的文字,也就是“今文”,犹如今天人们使用简体字来抄写古代的书。
  但是,那些先秦的旧书并没有也不可能彻底消失,有的被人保护着藏了起来,有的侥幸没有被销毁,例如汉景帝分封在曲阜的儿子鲁恭王在扩建宫殿的时候,偶然从孔子故居的墙壁里发现了一些儒经,都是用先秦的文字所写,于是大家称之为“古文”,犹如今天人们得到一本古书,上面印着繁体字。
  因此,今文学、古文学最初只是文字或文献上的区别。当然,在人们默写、传播、抄录的过程中,儒经在文字、篇目、字数上会有不同,有些差别甚至还很关键,以至于后来“今文”和“古文”的内涵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学派” 19 。当然,此类问题到了后世才变得重要,在汉朝,刘歆和王莽的时代,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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