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49节

  法家,打个比方说其实是“管理学”,而非“政治哲学”,没有好恶,只论效率,“法、术、势”三个字冰冷而抽象,令野心勃勃的人兴奋,令生机勃勃的人恐惧,法家是帝国时代的缔造者,是专制君主的教师 9 ,所以没有转型的困境。
  墨家,是平民的政治哲学,主张选举贤人当天子。但邦国转变为帝国的结果之一,就是把邦国时代具有一定政治权利和人身自由的国人、平民转变为要服兵役、徭役、劳役和缴税的编户齐民,而编户齐民几乎只有义务没有权利。一旦帝国格局形成,墨家的生存基础便不复存在,也就谈不上转型这样奢侈的问题了。
  道家,干脆否认和取消了政治哲学,认为政治的目的、价值等都没啥意义。因此,道家一部分与法家合流,法家只相信严刑酷法,不相信人情,不追求正义,道家是无所谓人情,无所谓正义,两者在这个层面上一拍即合;另一部分则远离政治,或逃入山林,或归于宗教,拒绝世俗生活。但无论哪一种,都与专制君主没有直接冲突。
  唯有儒家,最为痛苦。
  若论本心,儒家与帝国和专制君主是格格不入的,儒家爱宗法人情,爱礼乐“大一统”,爱封建自治,爱怀柔远人,爱垂拱而治,人是目的;而秦汉帝国却是爱法条律令,爱武力一统,爱中央集权,爱征服荣耀,爱以吏为师,人是工具。
  叔孙通可能也经历过这种思想转型的痛苦,但不论是他想通了,还是被皇帝吓怕了,总之他出现在刘邦面前时,已经决然表现出要推动儒家适应帝国,积极向专制君主奉献力量的态度。
  这次回到鲁地,叔孙通准备征发能帮他设计礼仪的三十多名儒生,绝大多数应征了,但有两位坚决不肯走,理由有两个:
  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 10
  第一,叔孙通人品太差,靠阿谀奉承爬到高位。这是不认同叔孙通有资格成为儒学转型的领导者。第二,天下刚刚安定,还不到制礼作乐的时候,礼乐不是靠人为设计的,而是当社会达到某个道德水平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叔孙通现在就想制礼作乐,是非常恶劣虚伪的行为。这个理由,实际上代表了反对转型以适应专制君主的儒家的看法。
  比起“异教”,宗教往往更痛恨内部的“异端”。儒家也相似,这两名儒生对叔孙通破口大骂:“公往矣,无污我!” 就是说“你滚吧,别脏了我!”叔孙通没有回骂,反而笑了,“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 11 就是说“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儒生,根本不懂得变通。”
  有了征召的儒生,再加上跟随的弟子,叔孙通的人手够了。礼仪设计出来,反复操练,多次修改,到汉七年(约公元前200年),刘邦准备在十月岁首于长乐宫举行盛大的朝岁仪式,以皇帝的身份接受诸侯百官公卿的朝见。
  叔孙通设计的礼仪,正式派上了用场。
  朝见当日,天蒙蒙亮,谒者就领着诸侯百官依次进入前殿大门,门内院子里旗帜猎猎,车骑步兵警卫战甲赫赫,威风凛凛;殿前的台阶上,几百名侍从郎官整齐而恭敬地站着,进来的官员们一下子就被这盛大的阵势所震慑。礼官们一个接一个传达命令,当听到一声“趋 ”,诸侯百官们连忙按照排练的要求,低头小步快走。功臣、列侯、将军等贵族和内朝官员站在殿前西侧,文官、丞相等外朝官员站在东侧。站定之后,刘邦的御辇才缓缓出来。朝见正式开始,诸侯官员们按照尊卑依次奉贺,朝见完毕后奉酒。整个过程中,行礼不够标准的会被御史直接请下去,那些曾经喝酒后拔剑击柱的功臣们,别说还有机会喝醉了,声都不敢吭。
  刘邦满意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当皇帝的尊贵啊。”
  为了表彰叔孙通,刘邦拜他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终于等到了这一刻,顺势请求皇帝一并给他的弟子们赐官。刘邦任命这些儒生为郎,虽然是低级官员,但毕竟都在汉廷做官了。
  叔孙通出来之后,连刘邦赐的五百金也全部分给大家。这些儒生弟子们得了官还赚了钱,都喜不自禁,说叔孙通实在是当代圣人,“知当世之要务” 12 。
  “知当世之要务” ,这句话从叔孙通弟子口中说出,当然是赞美。后来,司马迁评价叔孙通,称他是“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 13 ,这“儒宗”二字是赞美还是讽刺呢?再后来,《汉书》在评价叔孙通时,就没有用这个词,而是很平淡地说“立一王之仪,遇其时也” 14 。
  司马迁绝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对叔孙通应语含讥讽,但仍然承认他是儒家迈入汉朝帝国政治的第一人,“稷嗣君 ”就是汉廷对这一定位的确认。开启汉帝国的刘邦是“流氓”,开启汉家儒学之路的叔孙通也难免“猥琐”,这是历史常见的戏码。对比来看,班固就颇引以为耻,认为叔孙通为汉帝国初定礼仪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事实上,“儒”最初就是礼官,就是搞祭祀和礼仪的。是孔子赋予了儒学以政治哲学的品质,孔子是大立法者。叔孙通完成了儒家在帝国时代转型的第一步,就是先入局,但他无力实践孔子的立法,在刘邦眼里他只是一个“司仪”,而不是立法者。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此:叔孙通谄媚、识时务的秉性,竟然剧烈影响了此后汉代儒家的气质。这决然出乎坚强刚毅、矢志不移的孔子和孟子立法的初衷。
  3.董仲舒之惑(一)
  叔孙通之后若干年,有董仲舒。
  太常博士董仲舒已到知天命之年。这段时间,汉朝最大的事情就是皇帝崩殂,十五岁的太子刘彻登基并为先帝议谥为“孝景”。新皇帝是延续父祖的“文景之治”还是另起炉灶,目前有许多猜测,据说新皇帝十分依仗他的舅舅田蚡,而田蚡好儒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汉兴已经一个甲子,儒学渐渐适应了帝国的存在,慕名投到董仲舒这位《春秋》名儒门下的学生越来越多,他精力有限,只能为最器重的学生授课,然后再令这些学生转相授受给其他人。有些学生他甚至只知其名,未见本人。这使董仲舒意识到,儒学可能真的在复兴。
  这因而引出了董仲舒最深刻的关注:帝国时代,儒学怎么继续曾经的政治理想?怎么约束从秦朝继承的苛酷法制?怎么教化皇帝遵循儒家这一“普世价值”?
  果然,如多数大臣所预料,刘彻即位仅两个月,田蚡就以外戚的身份被封为武安侯,逐渐染指朝政。朝廷内外弥漫着新的空气,又过几个月是十月岁首,皇帝正式改元,除旧布新,与民更始。丞相、建陵侯卫绾上奏:
  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15
  皇帝同意了。
  举贤良,是朝廷选拔官员的一条重要渠道。新皇帝的第一道改革政令,把举贤良设定为儒生入仕的专属渠道 16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学习申韩刑名纵横之术的人就无法入仕,汉朝的入仕途径还有很多,但释放的信号是清晰的。董仲舒与卫绾同朝为官多年,清楚地知道卫绾与时任御史大夫、塞侯直不疑都是汉景帝旧臣,既不通儒学,又是出了名的谨慎长者,当无魄力做这种出头露面的改革。想来,应是武安侯使的力。
  不久,各郡国新举的贤良陆续抵达长安,皇帝亲自对策。董仲舒是太常博士,负责举贤良事宜的就是他的上司太常卿、柏至侯许昌,因此,董仲舒很有可能在这一时期通过许昌认识了一名新来的博士,淄川人士,名叫公孙弘。
  董仲舒是在任博士,公孙弘是新进博士,两人同习《春秋》,董仲舒或许没听说过公孙弘,但公孙弘一定了解董仲舒,因为公孙弘的老师是著名的《春秋》学名儒、齐人胡毋生。胡毋生与董仲舒又都是景帝时的博士,彼此相处颇为融洽。胡毋生自汉朝返回齐国后,教授了颇多弟子,公孙弘就是其中之一。
  公孙弘学律法出身,年轻时极为潦倒,沦落到在海边为人放猪。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在四十多岁时突然转向儒学,而今他已经六十岁了。
  看来,即使是遥远如齐国海边的潦倒之人,也嗅到了儒学将兴的味道。这位公孙弘先生,究竟是求道还是投机,现在难以辨明。但他在六十岁高龄远赴长安,举为博士,想必有雄心远志。
  不久,公孙弘被刘彻委派出使匈奴,两位老博士暂时分开了。
  形势的发展远比预想的要快,在田蚡支持下,皇帝任用鲁学大师申培公的弟子赵绾出任御史大夫,另一名弟子、刘彻的老师王臧担任郎中令,还把身在鲁国、已经耄耋之年的申培公本人以四匹马拉的车接到长安。皇帝指示,要以蒲草包裹车轮,以免路遥颠簸,这叫“安车蒲轮”,是很高规格的待遇。见到新皇帝如此敬重申培公,他的弟子们都很受鼓舞。
  把申培公接到长安,是请他主持一项最重要的儒家改革——建立明堂,并担任皇帝儒家改革的顾问。
  在儒家的理想里,明堂是君主和大臣乃至平民共同议政的地方,因此建立明堂并不只是修建建筑,还寓有政治理想。
  在儒学这波强劲的进取势头里,董仲舒并没有躬逢其盛。这是因为,一来主导此事的窦婴、田蚡均是外戚列侯,位于上流阶层,与董仲舒这样的小官来往不多;二来,申培公师生属于儒学中的鲁学,而董仲舒、公孙弘属于齐学,彼此的师法传承并不相同,齐学推阴阳,说灾异,究天人感应,察五际六情,其学说比鲁学要激进和夸张,而鲁学以严谨敦厚著称。
  刘彻选择鲁学,主要是受王臧影响,觉得鲁学最为正统纯粹,其实并未深入了解儒学内部的派别和主张。
  因此,申培公及其弟子们可能没有留意到,皇帝在邀请申培公的同时还征辟了梁孝王的门客枚乘,也赐予了安车蒲轮的待遇。这说明皇帝对申培公的期待和对枚乘的期待略同。枚乘是何许人也?他是大名鼎鼎的梁园文学侍从之一,天下最优秀的辞赋家。刘彻读过枚乘的作品,了解那种丰腴瑰丽、夸饰铺张的风格,他既然偏爱枚乘的辞采张扬,那么严谨保守的申培公会是他要依仗的儒学领袖吗?
  果然,当申培公千里迢迢抵达未央宫,刘彻在前殿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治乱之事 ”。“治乱”这样的大事,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更没有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可见皇帝的心思已经急迫到何种程度,又对儒学怀有何等不切实际的期望。
  申培公久离长安,昧于时局,虽然做了一些奏对的准备,但委实没有理解这位少年皇帝的意图,出于谨慎,他答道:
  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17
  大意就是“少说话,多做事”。
  正在兴头上的皇帝听到这句正确的废话,即刻沉默了。
  又一个十月很快就到,岁首是极重要的日子,但就在这个月,朝廷突然发生事变。正在筹划修建明堂、制定巡狩、封禅、服色制度的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被下大理议罪。据内廷传出的消息,原因是太皇太后窦氏前日从东宫也就是长乐宫来到未央宫,向皇帝举证赵绾、王臧有贪赃枉法之事,皇帝迫于无奈只得诏令查办。同日,丞相魏其侯、太尉武安侯皆被免职,明堂停止修建,申培公罢免驱逐。这场改革只持续了四个月。
  汉景帝母亲窦太后向来喜欢黄老之术,不喜欢儒学,但这件事的直接原因是“赵绾请毋奏事东宫 ” 18 ,就是赵绾奏请日常事务不必请示窦后,撇开窦太后的意图太过明显。赵绾、王臧随即自杀,恐怕也是为了避免牵连皇帝本人。至于贪赃的罪名嘛,因政治路线或权力斗争获罪者,以贪赃枉法被治罪,并不稀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