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45节
14.永远无法即位的刘婴
居摄元年春(公元6年2月),王莽以天子之礼,依次在南郊祭祀天帝,在东郊迎春,在明堂行大射礼。完成这一系列祭祀礼仪之后,王莽设置了“柱下五史”,效仿先秦时君主的御史,侍奉一旁记录自己的言行。
又过了整整三个月,刘婴正式被立为皇太子。
皇太子这个身份极其微妙,意味着刘婴没有登基,还只是汉平帝刘衎的皇太子。但此时刘衎已死,王莽只是“假皇帝”和“摄皇帝”,那么“皇帝”是谁呢?
没有。此时的天下没有皇帝。
不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吗?天下竟然没有皇帝?
这在后世看来相当惊世骇俗,但在当时却没有引起朝野的震动。为什么?
汉朝的皇帝即位之时,不仅要祭天,还要告庙祭祖。当年昌邑王被霍光所废,其中一个重要缘由就是昌邑王还没有祭拜高皇帝庙,因此被舆论认为尚不是合法皇帝。
刘婴既没有祭天,也没有祭祖,只是被选为继嗣时在宗庙中占卜过;王莽是王氏,没有资格也不可能去祭祀刘姓的宗庙,但他却在南郊祭天,这就透露了王莽摄政的真义所在:
“祭祀天帝”,意味着王莽从上天那里获得了天子的受命,成为实质上的“真天子”;但此时统治天下土地兆民的还是刘氏皇族。换言之,“天子”和“皇帝”是两个身份,受天命而做天子,祭祖庙而为皇帝。一代代刘氏皇族通过祭祀高皇帝庙来获得统治权,成为皇帝,刘婴虽然只是皇太子,但将来是要当皇帝的,所以王莽只能是摄政,是“摄皇帝”。
天子和皇帝,后人往往不加以区分,这也难怪,皇帝和天子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人的两个身份。但是,西汉毕竟是早期的帝制皇朝,这个时候天子和皇帝并不能完全等同。
西汉后期,皇帝和天子有不同的玉玺,其中皇帝有三玺:皇帝行玺,用来任命诸侯王和官员;皇帝之玺,用来为诸侯王赐书;皇帝信玺,用来调发郡国军队。而天子也有三玺:天子行玺,用来赐给外国君主官爵;天子之玺,用来祭祀天地;天子信玺,用来调动附属国军队。用《孝经纬》的说法就是:
接上称天子者,以爵事天也;接下称帝王者,以号令臣下也。 1
“天子”是一个来自周朝的旧称,皇帝是秦之后才出现的称号。天子意味着神权,源于天命;皇帝意味着治权,好比商周时期的王,源于祖先;天子是今文经学里的一个“爵位”,皇帝则是世俗称号。
所以,王莽在主持祭祀等面对“天”的活动时,称“假皇帝”,是向天强调自己的“代理”身份;在处理政务、面对臣民时,称“摄皇帝”,因为治民是皇帝的职权,强调的是“摄政”之义。换言之,“假”代理的是地位,而“摄”取的只是职权,两者不仅有区分,而且“假皇帝”的身份高于“摄皇帝”。打个比方,“假皇帝”好比副处长提拔为正处级,代理处长职位;而“摄皇帝”是副处长主持工作。
这正是王莽的措意所在:天下虽然没有皇帝,但是有“真天子”担任未来的皇帝——皇太子的摄政。所以天下并非群龙无首。
在王莽的描述里,周公当年也是这么做的。周公曾经向周的祖先祭祷,获得王命摄政称王。这也透露了时人对儒家的信仰相当稳固,普遍相信“周公践祚称王”是信史。
当然,其中的隐情在于,周公与周成王是同姓,周公的权力仍留在周王室之内,是家族内部权力的临时分配,不涉及天命,周成王照样是天子 2 。但王莽是异姓外戚,他没有途径从刘姓那里获得“王命”当皇帝,所以只能依靠天命的转移来当天子。
那么,昭示天命转移的是什么呢?
灾异与祥瑞。
汉室的灾异,王氏的祥瑞。
一个甲子以来,在层出不穷的灾异中,刘姓天命终结、新王继起的传言已经成为朝野的共识。元、成、哀诸帝并不是无动于衷,在祭祀、制度等许多方面尝试改制以避免天命终结,不仅没有收到好的效果,反而对传言推波助澜。这种情况下,王莽以安汉公的身份为汉室制礼作乐,效果显著,祥瑞迭出,就是在挽救汉室的天命。
但事到如今,祥瑞越来越多,王莽已经祭天了,皇帝还是刘氏的,将来怎么办?
如果王氏归政于刘氏,岂不是违逆了天命?
如果王氏当皇帝,合法性从何而来?
假如刘婴是一个成年人,在这个家族、世系、血统、天命的关口,他一定会有所作为,至少也会有所言说。可惜,他只有两岁,他的声音在历史舞台上是沉默的。
这种沉默中显现的,是儒经对历史的阐释。
作为经学的儒学,不仅应许未来,而且能够阐释历史。经与史,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阐释权尤为重要。王莽逐渐掌握了对周公、尧舜的阐释权,也掌握了对刘婴身份的阐释权。
他是皇太子,但被赐号为——孺子。
皇太子本身就是称号,为何还要另外赐号?
简单来说,还是因为王莽对周公的模仿。《尚书》曾载,周公东征的时候,管蔡诸叔放出流言:
公将不利于孺子。
“孺子”就是周成王,王莽不会放过这个细节,称刘婴为“孺子”,既是对他年龄幼小的描述 3 ,也是给刘婴的“官方称呼”,从而提醒世人,刘婴“就是”周成王,周公如何对待周成王,王莽就会怎样对待刘婴。
此真可谓“孺子可教”也。
15.刘崇起义
三月立刘婴为皇太子,四月消息已传遍天下。
各地的刘姓宗室,算起来有十多万人 4 ,无论是有爵位的,还是已经沦为普通臣民的,无不惊讶于天下没有皇帝这一制度安排,但绝大多数保持了沉默。他们的态度可能在暗暗分化,有人紧张观望,有人不问世事,有人唯恐失去禄位,当然也有人忧心忡忡、悲观不已。
宗室的众多分支里,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世系流长,子孙众多,在这同一个世系下,既有起兵反莽又有请求王莽称帝的宗室成员,建立东汉的刘秀也属于这一世系,可谓集汉末宗室之大成。
安众侯刘崇是长沙定王世系之一,封地位于南阳郡。有趣的是,刘崇的封地安众侯国、王莽最初的封地新都侯国,以及同属长沙定王世系的舂陵侯国,三地相去并不遥远。安众国与新都国几乎挨着,在王莽赐九锡之后,新都国拓展了边境,与安众国可能接壤。这种现实压力,或许是刘崇对王莽摄政反应极为激烈的原因之一。
刘崇本人没有实权,就把安众国实际的主政者、国相张绍喊来商议。
张绍的从弟恰恰就是为王莽制定“路线图”的张竦,这兄弟俩看起来早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所以刘崇才敢把张绍招来密谋大事。刘崇的态度非常明确:王莽摄政,刘氏必危。
但是,天下包括宗室几乎没有反对王莽的声音。刘崇对此不以为然,他分析认为,大多数宗室是在沉默中等待爆发,只是没人敢带头,因此:
此宗室耻也。吾帅宗族为先,海内必和。 5
在刘婴成为傀儡储君之后,刘氏皇族其实是知耻的,刘崇的心态在宗室中应该并不鲜见。昔年刘邦把刘氏子孙分封到各地,目的就是皇室受到威胁时,诸侯能够起兵勤王。
刘崇和张绍的策略是首先攻下南阳郡的首府宛城,宛城是富庶的中原大都,属于当时的“一线城市”,如果能以宛城为据点,则大事可期。所以,他和张绍只带了一百多人就起兵了,这个规模在当时恐怕与山贼差不多,他们原以为从安众国到宛城的路上,各处刘姓诸侯一定应者云集,队伍会迅速壮大,但不幸的是,刘崇猜中了宗室“知耻”的心态,却高估了宗室“后勇”的决心。
南阳郡没有任何其他刘姓王侯响应,包括同属长沙定王世系的舂陵侯家族。这一年,舂陵侯家族支属里有个十岁左右的名叫刘秀的孩童,还在认真读书,准备有朝一日到长安太学学习。刘崇的壮烈之举,似乎对这个家族没有影响。
刘崇带着一百多人攻打宛城,其结果可想而知。宛城位于盆地,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又是郡守治所,戒备森严,兵力充足。刘崇等人连宛城的大门都没攻进去就遭诛灭,刘崇、张绍等人全部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