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40节
所以,当“安汉公上面还能有什么?”“汉朝可不可以改朝换代?”之类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王莽的脑海时,他所能借助的历史经验和思想资源,只能从商周时期寻找。
元始二年夏,王政君下了一道诏令,班固认为这是王莽的意图,不管怎样,这道诏令里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话:
皇帝年在襁褓,未任亲政……是以孔子见南子,周公居摄,盖权时也……比皇帝加元服,委政而授焉。 3
意思就是现在皇帝年幼,没有亲政,安汉公履行的是周公的职责,等皇帝成年也要效仿周公还政给皇帝,这是一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这就说明,此时朝野一定程度上已经把安汉公看作周公了。
孔子曾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说明孔子一度经常梦见周公。
安汉公是否也会梦见周公?哪怕是白日梦?
在安汉公的梦里,周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周公,他有身份,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鲁国的封君;有德行,制礼作乐,建立“周制”,是孔子眼中的先师;有功业,在周武王死后平定叛乱,“诛管蔡 ” 4 ,四夷宾服,海晏河清;有位子,他在周成王幼年时担任摄政,而且据说曾实打实地南面称王;有祥瑞,周公治理天下,祥瑞频出,意味着他的德位合一被上天所认可。
王莽从周公这里看见的,并不仅仅是尊号,还有身份、德行、功业、位子、祥瑞。目前“安汉公”无法涵盖这些内容,要想继续升格,只有继续模仿周公。
身份,王莽可以自诩为舜帝后代,汉元帝妻族,汉成帝母族,但比起周公与周王室是同姓,异姓外戚是一道难过的坎儿。而功业、德行、祥瑞、天命,也都需要逐项证明自己。
此外,还需要非凡的想象力,比如:汉家自有制度,从来没有过“居摄”,凭什么才敢发明出这一机制?周公居摄到底是什么样子?传说中的伊尹摄政又是什么样子?汉朝的居摄是什么“官”什么“爵”?是比照诸侯王还是比照大将军,还是更高?
再比如,高皇帝早就有约在先,“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这实际是一种对权力归属的“宪制”约定。当年吕后一死,大臣们就是靠这条约定铲除诸吕及其王国的。因为王仅次于皇帝,王莽无法称王,该如何跨过这道“宪制”约定?
还有,居摄的条件是什么?一个人要有怎样的道德、贤能、合法性,才可以摄政?人们凭什么支持他?他与皇帝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这些都不是权力的问题——王莽已经牢牢掌权——而是汉朝基本制度或者说“宪制”的问题,如果不能合适地予以解决,王莽就只能继续当安汉公,直到太皇太后和自己死去。
7.黄龙与土德
“黄龙”的祥瑞无声无息结束了,当地人再没有谁见到过黄龙。但王莽效仿周公的改革早在元始元年就一步步展开。这些带有儒家理想色彩的改革所效仿的正是周公的“德行”。
所谓儒家理想,说起来很复杂,若是按照当时主流的今文经学的看法,那就是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的“君主论”,落实在行动中,就是君主要讲道德,行仁政,敬鬼神;若是按照时兴的古文经学的看法,那就是要把道德原则注入社会上上下下的礼乐制度里,君主不能空谈,得按照《周礼》的要求制礼作乐。
王莽把这两种都考虑到了。
举其大端,一个是“兴灭继绝”。
元始元年,王莽的权力刚刚稳固,就给皇族普施了一次福利:他封汉宣帝的三十六个远房后裔为列侯;允许已经绝嗣的诸侯王、列侯、关内侯可以寻找旁支继嗣,避免“国除”的厄运;他又让曾因犯罪被剥夺身份的宗室成员恢复属籍;到了元始二年,还对已经“国除”的功臣如周勃、樊哙、张敖、霍光等的后代恢复了爵位。
封地和爵位从天而降,令这些受益者们欢呼雀跃,归心王莽。王莽应有笼络人心的动机,但这也确实在实践儒家的孝治。在儒家看来,后代最大的孝,就是保证祖先祭祀的香火不灭,所以,儒家讲究“兴灭国,继绝世”,把消亡的国重新恢复,把断绝的祭祀再续香火。王莽恢复了许多失爵的封国爵位,降低了继承爵位的标准,目的就是让这些人能够继续祭祀祖先以尽孝。
第二是意味深长的“《春秋》讥二名”。
元始二年,王莽把皇帝刘箕子的名字改为刘衎,理由是“箕子”是个日常器物的名字,而且不是单名。自先秦到西汉,人们取名是五花八门的,别说“箕子”这样的“器物”,《左传》里晋成公名“黑臀”之类的都很多;至于字数,很多人都是双名,比如郦食其、周亚夫、霍去病、张安世,但按照今文经学的说法,孔子是“讥二名”的,虽然“讥二名”指的是“名字不能取两个字”还是“不能拥有两个名字”,后代有不同看法,但王莽认为是前者,只有单名才合乎古制礼法。所以,皇帝刘箕子就改名为刘衎了。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王莽把儿子王宇所生的长孙王会宗,改名为王宗,倒也是以身作则。
这件事情看起来会觉得荒谬,但却是颇多儒家士大夫呼唤已久的诉求。如果不是一种共识,那么汉朝人取名用单字的习惯就不会延续那么多年。东汉初年的英雄人物如刘秀等正是在这一时期陆续出生,几乎都是单名;整个东汉直到三国期间,绝大多数人也都是单名,刘、关、张、孙、曹、诸葛皆如此。说明“讥二名”不是王莽的一时兴起,也并不荒谬,甚至表明了王莽的举措颇得人心。
三是广施仁政。
王莽这一时期施行的很多新政,向来都被看作收买人心,这种动机不能说没有,但在当时看来,也确实属于遵照儒家原则施行的仁政。
元始二年夏天,青州刺史部下面的几个郡国发生大旱,熟悉农业的人知道,大水之后多瘟疫,大旱之后多蝗灾,这次青州就在大旱后遭遇了蝗灾。蝗灾还是一种灾异,王莽对此特别关注,他下令免去灾区租税,带头捐款百万、田三十顷以赈灾;两百三十名公卿群起效仿,捐资济民。在灾区,官府收购百姓捕捉的蝗虫,对饿死的家庭发放丧葬补贴,使得这次旱灾和蝗灾基本上没有产生太严重的后果。
此外还有很多。对官员,允许“比二千石”(比,比照、参考,略低于郡守级别)的官员退休后可以领取原来俸禄三分之一的退休金;对平民,把安定郡一处放马的皇家马场“呼池苑”改为安民县,允许老百姓定居生活,还免费提供房屋土地家具,由官家借给耕牛粮种;对贫民,则在长安城里划出方圆五里的地块盖了两百套房子,让贫民居住;对罪犯,则下诏把其中的妇女、八十岁以上和七岁以下的男子,除特别的大罪之外放出监狱;等等。
平心而论,这些确属仁政,而且覆盖面很宽,考虑到现实性和财政情况,未必能够完全兑现,可总有一部分是能实现的,不然王莽的人气不会因此空前高涨。
当然作秀也是有的,比如王莽一遇到水旱灾害就吃素,王政君听说后特意下诏,命令王莽为了身体偶尔可以吃一点肉,姑侄二人“一唱一和”,颇觉讽刺。总之,王莽的做法兼有理想主义、笼络人心、政治表演的成分。但他无疑很把“民意”当成大事,愿意收买民心,让民意为他弥补统治合法性,从而超越外戚身份对自身权力的限制。
有目的的儒家性质的改革,加上广泛的仁政,使得王莽与周公在“德行”上的距离逐渐被拉近了。
8.宰衡是什么官儿?
元始三年,安汉公正在操心女儿嫁给皇帝的婚事,一时顾不上其他。
但他的心腹们顾得上。廷议皇帝婚事时,信乡侯刘佟曾提出给王莽增加封邑的建议,虽然被王莽婉拒,却给了大司徒司直陈崇启发。
陈崇是大司徒孔光的属官,算不上重臣,但也是二千石的高官,和九卿差不多。他是王莽小圈子里的活跃分子,比孔光更得信任,他担任大司徒司直,可能是王莽特意安排以掌控外朝动向的。陈崇与宣元时期名臣张敞的孙子张竦关系很好,张竦继承祖父的博学通雅,在陈崇的授意下,替他写了一封奏疏,对王莽的生平功业从头到尾进行了一番梳理。这封奏疏引经据典极为丰赡,赞美颂扬极为直白,情感极为充沛,把王莽塑造成与大禹、周公并列的圣人,是一篇漂亮、高明、肉麻的文章。如果阿谀奉承是一门学问,那这篇奏疏就是上乘的教材。
班固把这篇两千五百多字的奏疏全文收录在《汉书》中,后人不免猜测其目的,是警醒后世文人勿要曲学阿世,还是侧面反映出王莽的确收获了如此人望?
但历史地看,王莽十分需要这么一篇奏疏。因为在儒家的话语里,周公是有功业的,那王莽的功业呢?这篇奏疏的功用,就是表述王莽的功业,并基于这些功业提出新的建议。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直面汉朝的“宪制”并予以突破,撕开汉朝合法性的一道口子。所以,这篇奏疏实际上是王莽的合法性证明、行动纲领、路径图。
陈崇和张竦到底摆出了哪些功业?不妨盘点一下:
其一,讨伐淳于长,这是堪比“周公诛管蔡”的功劳;其二,汉哀帝时期,敢于和傅、丁叫板,被赶回封邑,这是堪比伍子胥、屈原被流放的荣誉;其三,哀帝死后,一夜之间罢斥董贤,并迅速选立新皇帝,使动荡的朝局稳定下来,这是堪比姜子牙辅佐周武王的功绩;其四,被赐号安汉公时,女儿被纳入选后范围时,谦虚不受赏赐,这是堪比舜帝、申包胥、晏婴“功成不受赏”的品德;其五,赐号安汉公以来,勤俭节约,发展教育,兴灭继绝,赈济贫穷,还亲自掌管选人用人之大事,堪比古往今来的名臣贤相……
奏疏深情地感慨道,安汉公一个人就集尧舜禹三代的功绩,简直是奇迹。如此宏伟的业绩,不比周公逊色,却没有得到和周公一样的赏赐,这不是国家之福,不是臣民之幸,也对不起千秋万代啊!
奏疏读到这里,陈崇的建议呼之欲出:王莽就是当代的周公,所以应该享受周公的待遇,那周公的待遇有哪些?
是故成王之与周公也,度百里之限,越九锡之检,开七百里之宇,兼商、奄之民,赐以附庸殷民六族,大路大旂,封父之繁弱,夏后之璜,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白牡之牲,郊望之礼。……非特止此,六子皆封 5 。
这一段不太好理解,关键处很简单,就是周朝对周公:第一,封邑突破了“公侯百里”的限制,达到七百里,而且鲁国的国君被赋予一项非同寻常的特权,即“郊望”,郊祀上帝和祭祀山川,而郊祀上帝是天子之礼;第二,周公受过隆重的赏锡,超过九锡;第三,鲁国是周朝货真价实的“自治”侯国,不是汉朝有名无实的诸侯国。
周公如此,安汉公也应如此。但这会不会违反了刘邦“非刘氏不王”的祖训呢?奏疏对这个敏感问题首次做了清晰的回应,尝试突破这一“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