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29节

  汉成帝也感觉到王莽当政后朝廷的风气为之一变,他的心情越发向好。看起来,汉朝似乎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唯独为汉成帝养马的奴仆,觉察到一丝不同:
  绥和二年二月,大厩马生角,在左耳前,围长各二寸。
  此奴仆发现,皇家马厩里有一匹马长角了,这个灾异说明有人将要“害上”!当时王莽执政,气象一新,什么人会害上?后宫?宰相?潜在的叛乱?
  巧合的是,就在这个月,丞相翟方进因为一次可疑的星象“荧惑守心” 1 而被迫自杀。比起这样可怕的天象,皇家马厩里的灾异也就不被人注意了。
  又过了一个月,三月丙戌(公元前7年4月17日),皇帝睡在未央宫白虎殿,准备次日一早召见前来辞行的楚王和梁王;又因为翟方进死后,丞相之位空缺,皇帝还打算第二天拜孔光为丞相,连夜阅看了拜相的赞词。
  这天夜里,安静平和,皇帝睡得很好。
  拂晓,皇帝苏醒。像往常一样,在内臣的服侍下,他穿上绔与袜,又拿起外衣,忽然手拿不住外衣,然后竟然话也说不出来了,整个人立刻倒了下去,当天就晏驾了 2 。
  13.四家外戚一时登场
  皇帝晏驾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十五岁的王政君听说儿子晏驾的消息,极度悲痛。这些年来,她努力为儿子分忧:国家政事由王氏家族主持;后宫事务由着皇帝的喜好,连立赵飞燕为皇后都点了头,就是为了让儿子安安稳稳地当太平皇帝。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自己前面。
  朝野也沸腾了,皇帝晏驾的消息刚公布,内外臣僚骚动起来。群臣对皇帝早已压抑了颇多不满,得知皇帝毫无征兆的死亡后,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赵氏姐妹。
  王政君凭借皇太后的身份出面稳定政局。她命令孔光即刻按照大行皇帝遗愿,在皇帝遗体前受博山侯印绶,接任丞相。这事实上是把孔光摆在了顾命大臣的位置上。孔光大为悲痛,仿佛皇帝早就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提前将外朝委托给自己一样 3 。
  她还命令王莽领衔,御史、丞相、廷尉等共同参与,严查大行皇帝晏驾当晚的起居和发病情况。
  这条诏令一下,赵合德昭仪立刻自杀。
  赵昭仪一死,追查大行皇帝晏驾的详情也就既无必要,亦无可能了。群臣知道,皇帝晚年专宠赵昭仪,连对皇后赵飞燕的宠爱也不如从前。所以,大行皇帝晏驾当晚发生了什么已无从查考,也留下了无限想象空间。而赵昭仪必须为皇帝长期以来的沉湎酒色负责,她的自杀是咎由自取。赵昭仪的死,使得赵皇后意外获得了暂时的安全,没人知道赵昭仪自杀前是否与赵皇后商量过。
  既然皇帝已经晏驾,朝臣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接下来权力结构的调整。
  外朝由于孔光接任丞相得以迅速稳定。所以,主要的不确定性在于太子登基后的变化。例如,盘踞朝廷二十五年的王氏家族是否还会继续执掌朝政呢?王莽的大司马是否按惯例让出呢?那些对汉元帝时期宫廷尚存印象的老人们还记得,傅昭仪可不是好对付的。
  按照礼仪 4 ,刘欣应该以皇太子的身份在先帝灵柩前即位,然后才能把先帝下葬。绥和二年四月丙午(公元前7年5月7日),在王莽朗诵策文的威严声音里,刘欣于汉成帝灵柩前正式受皇帝印绶,继皇帝位;随后,刘欣又将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等象征皇位的礼器交给王莽,告令群臣,宣布大赦天下,解除宫门和城门戒严。
  未央宫里山呼万岁,长安城沐浴在肃穆的气氛中。
  随后,参加登基大典的内外朝官员们纷纷脱下皇帝即位时穿的吉服,换上先帝大丧期间的丧服,簇拥着刘欣去高皇帝庙拜谒。这道程序非常重要,当年昌邑王就是因为即皇帝位后没有去拜谒高庙,被霍光当作借口废掉。
  尽管“绥和”还是汉成帝的旧年号,但汉朝有了新的皇帝。
  如前所述,刘欣是西汉末期极有想法的一位皇帝,他是藩王出身,对地方情形相对熟悉。他在长安缺乏根基,因而对皇权也更敏感。西汉自宣、元以来,祥瑞与灾异迭现,关于汉德已衰、汉帝让贤的谣言时而出现,儒生们虽然倡言改制,但儒家的天人感应理论本身就是谣言的土壤,因此刘欣可能对儒学颇为警惕,对元帝、成帝笃信儒学不以为然。此外,当皇太子期间,他也初步聚集了一批身边人,清楚了中央朝廷的权力运作,对汉成帝不问政事的荒淫做派看在眼里。
  刘欣的施政策略,是效仿武帝、宣帝,重视汉朝自身传统,讲究“王霸之道杂之”,对儒学加以利用但并不笃信,降低大司马等由外戚例行占据的职位的重要性,逐渐消除外戚专权的土壤,从而努力将皇权收到自己手中。 5
  不过,刘欣此时才19岁,颇为清楚昌邑王、汉昭帝等幼主在位时期的微妙,羽翼尚未丰满之时,避免锋芒毕露。他要做的是尽快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于是,从四月即位到次年正月改元这八个月间,刘欣一方面下了罢乐府、放宫人、限名田、限奴婢、例行节约等一系列诏令,向天下显示新气象;另一方面,在内廷,他密集赏罚,借力打力,集中处理外戚问题。从这些举动来看,刘欣当太子期间可能已经深入谋划,因此能够做到动作迅速且有条不紊。
  就刘欣面临的局面来看,所有问题的核心就是外戚权力过大导致的皇权旁落。
  西汉的外戚传统 6 ,一言以蔽之,就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早在汉初吕后执政时期就已经形成,是母子亲情在家族事务安排上的制度化体现。外戚只要不染指皇权本身,拥有高官厚禄、以恩泽封侯、成为新贵在当时是被普遍接受的。
  理论上皇帝同时拥有祖母、母亲、妻子三家外戚,像滚雪球一样会越来越大。但实际上,作为皇权派生出来的一股势力,外戚一般会随着皇权的更替而更替,新皇登基,旧外戚隐退,新外戚登场。皇太后升格为太皇太后,皇后升格为皇太后,古人寿命又短,太皇太后并不见得常有。所以,外戚也就可以更新换代,不至于尾大不掉,例如——
  汉文帝以外藩入朝,皇太后吕后的家族已经在政变中覆灭,所以他的母亲薄氏一家独大,没有竞争者;汉武帝时期,祖母窦太后、母亲王太后、妻子卫皇后虽然皆一时擅场,但时间上前后交替,基本上没有严重的相互干扰;汉宣帝自民间入朝,在亲政并剿灭霍氏家族后,祖母史氏、母亲王氏、妻子许氏三个家族虽然同时登场,但史氏、王氏本人已在汉武帝末年的“巫蛊之变”中被杀,许后也已被霍氏家族毒死,没有“后”的支撑,这三个家族的权势也就大打折扣;汉元帝时期延续了宣帝时期的外戚格局;汉成帝则是王氏家族独大,没有竞争者。
  拒不隐退的外戚往往下场很惨,比如吕氏家族;隐退后牢骚满腹的下场也不会好,比如汉武帝的祖母窦太后去世,失势又不安分的魏其侯窦婴就死得很惨;有些外戚尚未登场就被赶了下去,比如汉武帝死之前赐死的汉昭帝生母钩弋夫人。
  但任何传统,无论优劣,在时间的流逝下都会积累起足够多的弊端,外戚也不例外。刘欣登基后,外戚家族累积到极端的地步。
  这是刘欣的宿命:
  他是汉成帝的侄子,但他的父亲与成帝非同母所生,所以他与成帝的母族并无血缘关系,与成帝的妻族更没有;他自己又带来了祖母和母亲两家。偏偏汉成帝的母亲王政君和他的祖母傅太后都很长寿,关系又差。这就出现了四家外戚同时聚集的局面。
  一是汉成帝的母族王氏家族,太皇太后王政君是核心,有贤哲王莽担任大司马,曾帮助刘欣被立为太子的前任大司马王根也在长安病养,列侯众多,子弟遍布朝廷内外;
  二是汉成帝的妻族赵氏家族,皇太后赵飞燕是核心,虽然赵合德已经自杀,但赵飞燕安全“退休”,家族中也有一位列侯 7 ;
  三是刘欣的祖母傅氏家族,定陶傅太后是核心,刘欣的妻子也出自傅氏,家族男丁兴旺;
  四是刘欣的母族丁氏,定陶丁太后是核心,丁氏家族也有颇多男丁。
  傅氏和丁氏两个家族可以看作一个整体,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飞扬跋扈的傅太后。刘欣正式即位之前的第五天,天色呈现出深黄的土色,傅太后打破常规,授意刘欣封丁后的兄弟、国舅丁明为阳安侯,封妻子傅氏的父亲、傅太后的堂弟傅晏为孔乡侯,引起朝野震惊。谏大夫杨宣上书批评,说了一句话:
  五侯封日,天气赤黄,丁傅复然。 8
  王氏家族在王莽这一代已经恢复名誉,但大臣们始终不忘当年一日封五侯的往事,时不时要提出来警示一下皇帝。但是应注意到,杨宣的这句话也意味着灾异从王氏家族转移到丁、傅外戚身上了。
  刘欣并不在意这些与实际权力无关的封赏。假如权力只集中在一家外戚手中,如霍光、王凤,他反而很难动手。恰恰是外戚云集的极端局面,使得刘欣可以借力打力,利用外戚新旧交替的惯例,在尽量维持皇室内部和谐氛围的前提下,重新梳理宫廷的权力格局。
  14.王莽被免职
  前朝权贵王氏家族成了刘欣施政的第一个障碍。
  难以置信的是,刘欣只用三个月就轻松解除了王莽的大司马职务。时间虽短,却又显得那么漫长;结局早定,过程又令人觉得颇为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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