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19节

  魏郡的李亲是王禁的前妻。这十二个子女里仅有次女王政君、长子王凤、三子王崇由她所生。据说,李亲对丈夫娶了如此多的妾感到不满,就像其他汉朝女人一样,与王禁离婚,改嫁河内郡的苟宾。《汉书》称她“妒”,实在是对女性尤其是西汉的女性缺乏体谅。况且,当时妇女改嫁十分平常,尤为典型的是汉景帝的皇后王娡,已经在民间嫁人且生育一女后,又改嫁时为皇太子的汉景帝,最终生育了汉武帝刘彻。
  改嫁之风如此,妒与不妒,有什么可讥议的呢。
  不过,在这桩汉代基层县域的寻常婚姻里,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祥瑞:李亲在怀王政君时,梦见有月亮进入自己怀里。
  这件事情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合理的解释是王政君贵为天下母之后,李亲自己说的。考虑到汉朝百姓普遍存在的鬼神观念,梦见月亮这件事应该不是杜撰。
  月是太阴,也就是太阳的配偶。史书把这件祥瑞记录下来,梦见月亮就成了后妃的祥瑞。
  在此之前,西汉的皇后们在微贱时多少都会有一些接近祥瑞的事,有的仅仅是相面或望气,比如汉文帝的母亲薄皇后,相士见了她说“能生天子 ”;比如汉昭帝的母亲钩弋夫人,汉武帝巡幸河间时,有术士“望气”说当地有奇女,汉武帝才将她找来。有的只是巧合,比如汉文帝的妻子窦皇后,原本是皇宫宫女,被吕后选中赐给诸侯王,窦氏想分配到赵国,因为离家近,就特意和管事的宦官打了招呼,结果宦官忘了,把她分到了代国,窦氏被迫去了代国,却阴差阳错成了代王的妻子,而代王就是后来的汉文帝。
  所以,李亲梦见月亮而生王政君这件奇事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与之相似,传说王政君小时候在家纺织,有只白色的燕子衔着一枚指头大的白石从她头顶飞过,巧了,那石头正好掉进她的纺织筐里。王政君拿起石头,石头“啪”的一声裂为两半,上面写着“母天地 ”三个字。
  王政君觉得这块石头很宝贝,就好生收着,把它叫作“天玺” 。好像是上天给她的命运盖了一个印戳 4 。
  另一件事情则有些诡谲。
  王禁不是魏郡的土著,他的父亲王贺原本是济南郡东平陵 5 人,距离魏郡有250公里左右。汉武帝时,王贺算是个有些名气的人物,因为曾担当汉武帝的绣衣直指御史。绣衣御史,顾名思义,就是穿着“绣衣”以表示身份特殊的按察执法人员,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在西汉,绣衣御史是汉武帝的一大发明,他们不是常设官员,但拥有皇帝亲授机宜的荣耀和对所巡察地区大小官吏生杀予夺的特权,是皇帝用来恐吓臣下、可以不走法律程序而杀戮的特务人员,属于那类极不受欢迎的专制工具。
  王贺的同僚暴胜之在担任绣衣御史期间,执法极其严格,对郡守级别的地方最高长官“二千石”及以下官吏毫不心软,稍有过错即斩杀,“连坐”的士民也不放过,“大部至斩万余人 ” 6 。汉武帝时期据说全国户口减半,除了战争、饥荒和逃亡,动辄斩杀万余人的案件当存一份“功劳”。
  王贺的风格却完全相反,对当地的官吏能放一马就放一马,以至于放纵得太多,被认为不称职而免官。王贺对此并不以为然,说了一句:
  吾闻活千人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 7
  挽救千人生命的功德,就能让后世子孙封侯。佛教兴盛之前,这种祸福神鬼的思想已经很普遍,也是汉朝人笃信祥瑞或灾异的观念基础。而王贺认为自己至少救了万余条命,封侯岂足道哉?
  王贺免官;暴胜之升官,后来官至御史大夫,在“巫蛊之乱”时因一桩小事被汉武帝逼迫自杀。
  需要留意的是,王贺所按察的地区恰恰就是魏郡。他的这种执法方式,当然会在当地赢得口碑。所以,王贺在故乡东平陵与人结怨后,就会想到举家搬迁至魏郡以躲避灾祸。
  于是,王贺搬迁到魏郡元城县的委粟里,还担任了“三老”。委粟里,顾名思义,是“堆放粮食的闾里”,可能就是粮仓所在的社区。既然所居是县城社区,王贺又曾经是中央官员,推测他所担任的三老也应该是地位更高的县三老而非乡三老 8 ,成为元城县有头有脸的人物。西汉的三老往往由德高望重且熟悉本地情况的人担任,王贺作为一个外来户,居然担任三老,颇能说明他在魏郡确实比较得民心,已经是魏郡人民的“老朋友”。
  王贺的搬迁属于脱籍迁徙,在当时,一般百姓根本无法自由迁徙,王贺多半利用了他在中央和魏郡的人脉 9 。
  诡谲之事就发生在元城县。
  元城县有个人叫“建公”,这名字听起来应是本地有声望的“父老”,他对王贺说:春秋时,元城属于晋国。有天,附近的沙麓山忽然崩了,晋国的史官就认为,沙麓山的崩坏是因为“阴胜于阳”,预示着从山崩往后数六百四十五年,这里将有圣女兴起。
  这番话至少有一点是真实的,《春秋·僖公十四年》的确记载了“秋,八月,辛卯,沙鹿崩 ”的事情。
  鲁僖公十四年是公元前646年,往后数六百四十五年,真巧,正好是汉哀帝晏驾这一年。
  从后世角度看,把沙麓山崩与王政君成为圣女勾连起来,时间跨度过于精准,显然是事后的伪造。而且西汉之时,大家对《春秋》最为尊崇的是《公羊传》,但《公羊传》对沙麓山崩的解释,认为是齐桓公将死,宋襄公将败,由诸侯主持天下大业的“霸道”将出现危机,丝毫没有提到什么阴阳、圣女之类,甚至连晋国的史官也没提到。《穀梁传》也是如此。
  这就是此事的诡谲之处。多年以后,王莽已经改朝换代,以“新室文母太皇太后”为尊号的王政君去世。王莽让他的老朋友、大文豪扬雄做了一篇诔文,其中一句是:
  太阴之精,沙麓之灵,作合于汉,配元生成 10 。
  只提到两个祥瑞,也就是王政君的母亲梦到月亮和沙麓山崩这两件事。由此可见,在当时人眼中,这两件事是真真切切发生,且奠定了王政君成为圣女基础的祥瑞。后人信与不信,又有何意义呢?
  要进入王氏家族的历史世界,就得先进入汉朝普通人的观念世界。
  对汉朝人来说,祥瑞就是上天显现的神迹,既然王政君能够从一名民女成为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直至新室文母太皇太后,那么她崛起的这个事实就一定会有祥瑞,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明没有找到或是缺乏对神迹的敏感。
  2.幸运的王政君
  李亲为王禁生完三个子女后,就改嫁了。
  没有母亲的言传身教,王政君的性格也与母亲不同,她“婉顺得妇人道 ” 11 ,性格柔软、温和,是那类对丈夫言听计从、比较缺乏个性的女人。长大之后,王禁开始考虑女儿的婚嫁问题,但诡异的是,他把王政君先后许嫁给两个男人,其中一位还是诸侯王 12 ,但这两个男人都在迎娶之前突然去世。
  无独有偶,汉宣帝晚年的皇后王氏,也就是王政君的婆婆,年轻时也遇到类似的情况。“每当适人,所当适辄死,故久不行 ” 13 ,每次许嫁,许给谁谁死,直到后来汉宣帝将她召入后宫。这里需要多说一句,此王皇后与王政君不是一个“王”,两人郡望不同,也没有血缘关系。
  汉朝的人均寿命不高,死人很常见,所以一个女人许嫁的男人接连死去,似乎也不是非常奇怪。但考虑到有的女人日后嫁给了皇帝,那么接连死去的男人就成了这个女人被上天别有眷顾的证明。
  王禁感到很奇怪,恰好他有个熟人会看相,叫“南宫大有”,就邀他给王政君相面。南宫大有仔细相了一下,神秘地说:
  贵为天下母 14 。
  在班固笔下,南宫大有只说“当大贵,不可言 ” 15 ;到了王充笔下,则明说“贵为天下母 ”。知道女儿未来尊贵的命运,王禁才关注到性格柔顺的王政君,开始教她读书、写字、鼓琴。
  等到她十八岁时,经由魏郡都尉,正式送入掖庭,但“为家人子 ” 16 ,仅仅是一名宫女。在汉朝,普通人家把女儿送进宫以谋求全家富贵的事情很多,但女孩子们绝大多数要么老死宫中,要么人老色衰出宫嫁人,能够飞黄腾达的凤毛麟角。
  谁都知道,没有王政君,王莽就不可能走到历史前台。王莽再有能耐,再勤奋刻苦,儒学素养再高,也比不上姑妈恰好嫁给了皇帝这件事。与那些可怕的后宫争斗相比,王政君却仅凭幸运,顺利成为天下母。其幸运之大、之多、之重,令人不得不相信上天的确会降下祥瑞。
  入宫之初,王政君只是个后宫的宫女,既没有绝色美貌,也没有出众才能,与太子更无任何理由建立关系。
  说到太子刘奭,他现在正宠爱着司马良娣。
  刘奭性格柔弱。父亲汉宣帝是一位经历传奇的雄主,对这个儿子并不满意。但刘奭的生母许皇后是汉宣帝在民间时的结发妻子,两人同舟共济,感情极好。许皇后后来被霍光家族毒死,汉宣帝十分悲伤,对他俩唯一的儿子刘奭也就多了一份容忍。
  司马良娣之不幸,恰如王政君之幸运。
  司马良娣宠信未衰,忽然得病将死,死之前,她告诉太子,自己的死并非天命,而是太子其他的妾嫉妒她,诅咒她死。司马良娣一去世,太子极度恼火,闷闷不乐,喜怒无常,乃至发起病来。他相信司马良娣的话,把怒气播迁到其他妾身上,一个人也不见,更别说“造人”了。
  汉宣帝却需要太子“造人”,就令王皇后从后宫挑一些宫女送给太子,以表示安慰。
  王皇后大概以自己作为挑选标准,不必太美貌太精明。“婉顺得妇人道 ”的王政君幸运地进入皇后的视线。皇后一共挑了五名宫女。不久,太子来朝见皇后,皇后就让这五个人上来,坐在太子面前,又悄悄叮嘱自己的侍从女官长“长御”观察太子喜欢哪个。
  太子哪个都不喜欢,他仍然喜欢死去的司马良娣,而且尤其不喜欢别人为他挑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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