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其实几日之前,阮家就有奴仆开始私逃了,若是他们能等到今日,领到自己的身契,也不至于落个逃奴之罪,永远需要隐姓埋名藏匿他乡了。
  剩下的下人之中,虽然大多都是忠心之辈,但到了这个时候,便有不少人去拿了自己的身契,给主子们磕了个头,便去了。
  其他人都还好,与主子们亲近的那些,日日都在一处,有感情了,便是难舍难分,尤其是几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都泪水涟涟。
  不过,再难分别,最终也都只得分别。
  阮珩也将松云的契约找到,硬塞到他的手里,让他跟着自己的爹娘,到自己家乡下的房舍里去躲一躲。
  松云只是抱着阮珩不撒手,哭着说:“我不走,少爷,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阮珩心中悲切。
  他忍着眼泪说:“阿云,你听我说,你先跟爹娘回家去,要是朝廷恩宽,我没事了,就去找你,好吗?”
  松云只是摇头,他知道阮珩说的有道理,自己如果留在阮家,落到官兵手中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不如回乡下安安稳稳地等着阮珩,到时候若是有幸团聚,便是俱全。
  可是临到危难,他此时是一分一秒都不舍得与阮珩分开,他宁愿陪阮珩到最后关头。
  皇帝的雷霆雨露凡人难料,阮珩的前途未卜,他生怕从此一别,便再也见不到阮珩了。
  阮珩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要想保全他,只能狠心松开他的手。
  阮珩把松云那张契纸交给白嬷嬷,吩咐白家夫妇带走松云,松云便哭着被爹娘从阮珩怀里拉走了。
  散尽家奴之后,老爷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老爷的后院之中,侧室通房也有十几人,这些人中有人受宠,也有人早已被忘记,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不太可能同一般的奴仆一样,有重获自由之身的机会了。
  毕竟有哪个主君,会不希望自己的内眷对自己贞节到死呢?
  因此,看着别的奴仆与主家分别流泪的场面,这些侧室们也哭起来,不过,大概不是为此景动容,而更多的是怜惜自己罢了。
  所以,当老爷也将他们的身契拿出来时,所有人都意外至极。
  老爷虽然是个冷酷的人,但正因这份冷酷,他的理智也是非常人能及的。
  他很清楚,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也不都是愿意无条件跟着自己的。
  没了权势富贵,甚至没有了最基本的庇护他们的能力,这些人难道还会甘心跟着自己到最后吗?
  老爷没有那么天真。
  与其期待有人为他殉节而死,不如面对现实,想到他们在被官府重新发卖时口中对自己的咒骂。
  所以,老爷便颓然道:“你们中有人想走的,也尽管拿了自己的身契走,今后若想改嫁,或者投亲靠友,我一概不管。”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便立刻有好几个年纪轻的,连忙到吴嬷嬷那里领了自己的身契,好像生怕老爷会一时反悔。
  其中颇有几个,是老爷最近多有宠爱的,老爷心里虽然不算意外,可见到他们拿走身契时争先恐后的模样,还是不由得心中悲凉。
  家难在即,老爷的心中充满苦楚,他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吩咐吴嬷嬷将魏月融的身契也找出来。
  他何尝不希望身边至少有一人能与自己同命运,如果有一个,他希望那个人是魏月融。
  可是他也知道,从前为了稳固家中万事,也为了自己甩手,他对魏月融从来没有偏袒和回护,任由他受尽委屈,连多费几分心力的时候都绝少,又怎能要求他在此刻对自己留情,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呢?
  方才看到松云对阮珩如此依恋,老爷心中又何尝没有戚戚。
  阮珩是如何待松云的,老爷看在眼里,松云会这样待阮珩,是以心还心。
  可是他悲凉地知道,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宁愿死也要跟着自己了。
  然而,他仍然没有办法面对,他无法接受魏月融像其他人那样,主动问他要走自己的身契,如果魏月融那样做,他会受不了的。
  于是他干脆选择主动让他走。
  然而,吴嬷嬷在装契纸的箱子里面找了半日,都未有所获。
  “老爷,太太,太太走的时候,多半是把他的身契也带走了……”吴嬷嬷低着头说。
  “带走?带到哪里去?”老爷不由得又惊又怒。
  太太三日前,就带着自己的三公子回扬州娘家去了。
  江家虽然对阮家的事上有些冷酷,但江老太爷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见死不救,眼看皇帝天天都在查抄与幽王有所瓜葛的府邸,心知阮家朝不保夕,便叫家人来接了太太回扬州。
  老爷知道,自己被皇帝定罪的那日,多半就会收到一张江家送来的和离书。
  可是没想到,太太就连在最后关头,都不忘再坑魏月融一把。
  没有拿回自己的身契,也没有身份文书,魏月融哪里都去不了,他只能跟着阮家这条船沉底了。
  老爷到了此时,才明白他自己是真的想要魏月融活着。
  愤怒和挫败感充斥着老爷的心,他可以接受自己容忍了太太这么多年,他可以接受太太临了对他的背叛,可是,他不能接受太太能将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他自己想像的都要急切,他一把夺过吴嬷嬷手中的檀木匣子,在里面发狂般的翻找起来。
  里面的契纸已经没有几张了,绝大部分都已经散尽,只有寥寥几份,其中还多的是已死之人的,只是从前未曾清理出来。
  这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翻找的动作。
  是魏月融。
  他说:“老爷,别找了。”
  魏月融心里很清楚,过去的几个月,太太虽在病中,但魏月融和阮珩这边的动静她一直看在眼里。
  从前对她俯首帖耳的阮珩和魏月融,一夕之间就不再把她放在眼里,让整个阮家都看她的笑话,就连阮正业都没有管,甚至还格外抬举,说要将魏月融的名字写上族谱。
  太太不可能不恨。
  她恨魏月融,恨阮珩,恨老爷。
  这时,经历了从前太太的种种,魏月融已经毫不意外,只是喉头有些恶心,心中幽寒。
  不过,他很快就先平静了下来。
  “老爷,我年纪这么大了,又没有家人可以投靠,你想让我到哪里去呢?”他安抚道。
  他的声音很清凉。
  老爷听了,便看着他,最终唯有垂泪。
  魏月融看着苍老的他,心里不知不觉想到了以前。
  少年的时候刚入阮府,那时刚到而立之年的老爷相貌轩朗,威仪华贵,气度令人目眩,让魏月融不得不崇敬、爱慕。
  而老爷对他,也有蜜里调油、将他捧在手心的时候。
  后来因为太太的忌惮,魏月融受了不少罪,慢慢的也知道了,老爷不可能因为爱护他而得罪太太,因此也有天真的幻想被破灭、对老爷心灰意冷的日子。
  他承认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只要老爷稍稍顾念他一二,他就忍不住心软、感念起来。可是这心软,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锉磨中消散殆尽了。
  只不过,在阮正业刚刚发狂地找他的身契的时候,魏月融的内心深处,不由得又轻轻触动了一分。
  “况且,小十六还小,她离不了我。”他又说。
  话音刚落,小十六便哭了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九小姐和十一小姐也站在他身旁,默默流泪。
  魏月融抱着小十六,心中酸楚。
  老爷看到此情此景,心如刀割。
  对他来说,此时此刻,除了魏月融,他最忧心的就是自己的几个女儿们。
  阮珩和四公子,还有是乾元的五小姐,他们又没犯过罪,四公子更是襁褓婴儿,在牢里关上几日,官府审一审走个过场,也就会把他们放了的。
  到时候让阮珩带着他们回老家住着,耕读度日想来不难。
  可是几个不是乾元的女儿,就不同了。
  魏月融生的三小姐,年长一些,早些年已经嫁人,偷偷传过话来,说可以将九小姐和十一小姐接到自己的夫家去避难,因此对于她们,老爷可以不那么担忧了。
  可是对于其他几个女孩,老爷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给她们找到合适的归宿。
  若是进过大狱,被官府差役押解,经历了这么一遭,即便最后证明无罪放回家里,将来还有正经人家会要她们吗?
  为了此事,老爷忧心如焚,但也无可如何了,只能落泪而已。
  这时,松云忽然哭了起来。
  他挣脱了家人的拦阻,扑到了魏月融身边。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跟少爷在一起!”他哭着道。
  *
  春日虽然已经降临,但室内阴寒,仍然湿冷非常。
  松云与魏月融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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