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种伤天害理的功名,我不要也罢!”他愤然道,“我宁愿像白月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落榜我也认了,总比欺世盗名的好!”
“像白月一样?”老爷再次冷笑,他再次用自己的城府和经世的老辣打败了涉世未深的儿子。
他说:“你别做梦了,像白月一样?要不是当年白升拿了三千两银子托我打点给督学,她祖上家奴的身份,就让她连报名童试的资格都没有!”
老爷像个趁胜追击的老鸮,接着洪声道:“伤天害理?什么叫伤天害理,你从小锦衣玉食,是不是伤天害理?你一出生就是富贵公子,是不是伤天害理?父母亲戚栽培着你长了这么大,你受尽了恩惠,这会子想起天理来了?前些年的饥荒你没见过?要是守着你所谓的天理,你早上街要饭去了!”
阮珩心中震动。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自小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之言,从不知道所谓的仕途经济、人情练达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时,听了父亲的话,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竟是如此的不切实际。
这个世界在他视野之外,早已是由那些“伤天害理”的残酷之事织就的,就连自己也密密地被网罗其中……
可是,难道现实是这样,就是对的吗?难道因为如此就只能接受吗?
阮珩的思绪虽然一时无法理清,可是心中的声音告诉他,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道理。
“就算上街要饭,”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也不要这份糟烂的、杀人的富贵!”
第56章
父子二人自然是不欢而散,阮正业见无论如何不能说服顽固的儿子,便暴躁起来,叫他滚。
于是阮珩就扭头回到了晴雪斋。
但是,在老爷的暴怒之下,阮珩也没松口,只是叫小厮们回外院去了,但还是另外留了一群粗壮的婆子看守太太。
从此之后,太太的一举一动,都休想由她自己了。
以太太的性格,这想必比让她死都难受。
她这一辈子千算万算,不就是因为怕阮珩做了家里的主,反了她的天吗?
阮珩就是要让她尝尝受制于人仰人鼻息的滋味,让她受着她这辈子最怕的事。
夜晚的晴雪斋,还是那样的静谧,在林木的阴影之下安然地休憩着。
松云在睡梦中,仍显得忧虑,经历了这些天的变故,一张干净的小脸被忧思浸染,都已经不像从前的他自己了。
眼下他即便躺在阮珩怀中,看起来心里仍然残留着不安。
阮珩看了松云身上的伤,一处一处的青紫,一段时间后颜色发出来了,反而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松云从小到大跟了他这么久,他都没舍得用手打过他一下,更别说杖责了。
松云从小就娇气,被先生拿戒尺打一下手心都能哭,他怎能挨得住这样的狠打?
就连给他上药的时候,松云都疼得直哭,要不是阮珩哄着,那些伤痕动都动不得。
光是想想松云当时在太太院中的情景,阮珩就忍不住打寒战。
要说魏月融让太太嫉妒、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她恨他,要百般的欺压他,这还是勉强合理的,可是松云可从来都没有得罪过太太,她一样说下死手就下死手。
阮珩很难想像,在这几天里,松云的心里有多少担忧和无助呢!
要是自己在就好了,自己为什么不在,为什么没能在他最害怕的时候护着他,挡在他身前呢?
阮珩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松云从前那么开朗明媚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松云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他这回是真的被吓坏了,阮珩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让他变回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又叹了口气,别说让松云恢复如初,就连自己,恐怕也永远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阮珩温柔地抱着松云,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虽然不能接受老爷跟他说的种种道理,可是,那些话对他来说毕竟是很大的震动。
阮珩睡不着,他不得不静静的思索和消化那些东西,重新想想自己该怎么面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永远活在那个单纯、正直而脆弱的世界,恐怕就只有怀中的人了。
松云因为傻的缘故,任何的阴谋、任何的伤天害理,都沾不到他的心里。
他永远是纯净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残酷和邪恶都不会玷污他。
阮珩相信这一点,因此,这时候他对松云有了一种强烈的珍重和保护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阮珩珍惜地亲了亲他的发顶,好像怀中是比任何的宝物更加珍奇的东西。
阮珩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真的不能没有松云,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他,他将会变得非常孤独。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保护他呢?
阮珩虽然是这家里唯一的庶子,可是,他从小也都知道自己是尊贵的公子,是走到哪里受人敬仰、让人高看一眼的。
然而,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发觉自己的能力竟是如此有限。
舅老爷暗中拔擢了他科考的名次,才让他高中,这件事实在让他心灰意冷。
他第一次想到,或许离开了家族、离开了那些特权,他可能什么都不是,而这样的阴影,可能会伴随他今后的许多年,甚至终生……
*
阮珩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也很早就醒了。
松云睡的还沉,在阮珩的安抚之下,昨夜挺安稳的,这让阮珩放心了不少。
阮珩亲手给他身上的伤处上了药,又抱着他摸了摸他的小肚子。
肚子里面没什么动静,满打满算刚刚到三个月,摸也摸不出来什么,阮珩也不会探脉,只得等医婆来了再让她看了。
于是,阮珩便轻手轻脚地梳洗了,出了门。
他没有去给老爷请安的意思,而是毫不犹豫地直接去了贮月轩。
房里炭火烧得很暖,恨不得跟夏天似的,阮珩都得宽了外衣才能进去。
虽然房中温暖,可是魏月融还是盖着厚厚的被子,不过昨日喝了太医的药,又渥了一夜,魏月融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阮珩心中稍纾,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魏月融昨夜已经退烧,醒来过了,只是寒症发了出来,咳嗽得厉害。
他闭着眼,感觉有人握他的手,连忙睁开眼,才发现是阮珩。
“二公子……”他还不知道阮珩昨夜已经回来了,一时如在梦中。
“觉得好受些了吗?”阮珩连忙问。
魏月融彷佛才想起自己还在病中,他没回答问题,而是连忙道:“别在这里坐了,沾了病气……咳……,不好……”
他说话间便咳了几次,声音也有些哑,他自己都成这样了,首先担心的还是过了病气给阮珩。
不知为何,阮珩却因此感到很不快。
阮珩替他拍着背,不满地说:“你别说话了。”
他这口气听起来憋着火,因此魏月融就不敢开口了。
下人端了药过来,阮珩便顺手接了过来,说:“我来。”
魏月融本来想说自己可以吃药,但是他感觉到阮珩今天的情绪非常不好,因此没敢说,只是就着他伸过来的勺子把药全喝了。
一碗药都给他喝下去了,阮珩把空了的药碗放下。
魏月融嘴里苦,他很想叫人拿些蜜饯来给他吃,可是,他又没敢提。
因为他直觉地觉得阮珩要发脾气了。
魏月融是习惯安抚别人的脾气的,以往,太太隔三差五就要磕打他几句,老爷也说过他,可是他还从没见过儿子生气的样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
阮珩看起来好像在酝酿着该从何说起,不过他忽然发现放药碗的托盘旁边还有蜜饯,就先拿了一块给魏月融。
魏月融用掌心托着接了,忍不住问道:“少爷,你……”
“你别叫我少爷!”这个称呼,却又让阮珩烦燥了起来。
在魏月融的眼中,他永远拿自己当少爷,而不是儿子。
也就是因为这点,所以他才一个人走到绝境,都不想着来找自己帮忙。
阮珩心里,就是因此而难过。
“知道松云要出事,怎么就不想着派人来找我?”他不无怨气地问。
“回扬州,你回扬州去,要干什么?生怕太太找不到机会治死你吗?”他又问。
“你就是宁愿死也不要我帮忙,是不是!?”阮珩问到这句,眼中已有泪光。
他很难想像,如果不是白升来书院里找他,这么大的事情,他可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而等他完成学业回来,魏月融已经不见了,被太太弄到扬州去了,而松云也不知道还没有命。
那时他该有多绝望呢?
魏月融沉默着没说话,他理解阮珩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