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眸中懵懂不似作假,是真的,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泛黄的回忆渐渐浮起。
  前世,她只记得,某一日醒来时突闻姑母薨逝的噩耗,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一直到后来的求问无门,不得不接受。
  从始至终,不曾见过李晁一面。
  连心疾,也只知是悲痛过度所致。
  从前不知自己有遗忘的记忆,后来知道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遗忘。
  原来,一切的起点,是在此处。
  第111章 知晓
  有雪花飞舞, 透过萧芫的躯体,打着旋儿越飘越远。
  还有些落在窗棂,湿润了几缕发丝。
  萧芫弯腰去拾, 却只能看着发丝从眼前溜走。
  也看着衣衫不整的梦中人,不顾一切地从大殿闯出去,融入望不到尽头的空茫。
  心底尘封的记忆一寸寸明晰。
  前世,姑母薨逝时, 她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伺候不周、防备不严之过, 一心只想着赎罪。
  为自己寻了处荒凉的废宫,是绝望,也是懦弱。
  却那么坚决。
  第一次毒发,便是被他从废宫带离,听到岳家全军覆没的消息时。
  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再醒来时, 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也或许是因着中毒, 她忘记了最痛苦的记忆。
  及此, 思维兀然驻足、凝滞,仿佛撞到了一片观音掌,来不及防备, 便被密布的刺扎了个通透。
  心撕裂一般地疼,想哭,却因是在梦中, 怎么也哭不出来。
  于是情绪堵在胸口, 堵得快要喘不过气。
  只是过往,尚且这般难过, 前世的她身在其中,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要接受的,并非仅仅是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更是一张铺天大网之下,无尽的悔恨。
  前世姑母临死之前,先是从王夫人处,得知了先帝与萧正清曾经的背叛。
  之后,还得在因黔方惨案四分五裂的朝堂上,殚精竭虑地应对露出爪牙的乾武势力。
  同时,朝野流言肆起,将一心护国的岳伯伯和姑母绑到一起,如此的“风流韵事”,守旧派怎么可能放过。
  甚至皇权,都因此岌岌可危。
  更别提边关本就备受北戎和乾武军侵扰,猝不及防之下正节节败退。
  家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一个比一个严重,哪一个都离不开姑母操劳,可姑母的身子……
  萧芫兀然闭上双眸。
  姑母的身子不好,正是调养的关键时候,可这么多事,动辄攸关家国性命,又哪里留得出空隙静养。
  岳家的全军覆没,更是致命一击。
  那些补药,还被下了毒。
  姑母最后的时候,应当知晓了,是否……
  是否叮嘱过李晁,要他,不要告诉她。
  所以她遗忘之后,他才一次面都不肯露,才一直一直瞒着她。
  就任由她误解,任由临死之前,都因此,存了几分怨恨。
  她至死不忘姑母,盼着能在地下与姑母相见,可是,他呢?
  萧芫泣不成声。
  还有之后。
  她忘了姑母薨逝后的记忆,在满目素缟的慈宁宫中,哭着求着问姑母身在何处,她只想陪着姑母,无论生死。
  仿佛,回到了遗忘之前,如同一个轮回。
  最后被圈在那一室暖溺,圈在陌生的床榻上时,她哭着问他,问,是不是,还在怪她?
  那时候,她该是记起了。
  可记起的时间好短暂,短暂到出了一次宫,就回到了原点。
  她怪他骗她,怪他说带她去见姑母,却还是领她回了宫。
  她见不到姑母最后一面,连在姑母灵前陪伴都做不到,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被剥夺。
  那声声乞求里,又何止是痛楚与荒芜。
  他们之间所有的或喜或悲,道不尽的过往,都被那一刻的绝望,彻底压垮。
  那是,第二次毒发。
  可,当时和后来的她不知晓,他带她出宫,真正的目的,是求医。
  无法言说的病症,成了鸿沟,将两颗心隔断,再无法弥合。
  而那一次毒发后,她是真的,全都忘了。
  忘了痛苦,忘了自责,忘了一切的歇斯底里与恨不能自毁的绝望,也忘了,他的难处与破碎。
  让之前的所有,都成了往后时光里,记得之人沉默的不可说。
  萧芫凄怆扯了下唇角,眸光缓缓向上,落在渐渐布满裂痕的苍穹。
  看着一片片透明的碎片落下,如同雪花飞扬,埋葬天地。
  后来,她一回又一回地遣人寻他,想要再见他一面,对于他来说,又,该是怎样的……
  萧芫腰身不受控地弯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心痛得仿佛被利爪紧紧捏住,被迫蜷缩,从灵魂深处往外,一点点崩开鲜血淋漓的裂隙。
  对于逝者来说,活着的人最难受,那对于……已经遗忘的人呢?
  记得的那一个,所要承受的、背负的,她几乎,不敢想象。
  风雪祭台之上的他,自那一日伊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立于世界之巅,享万国来朝……可与前世不同,现在,她足够了解他。
  也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她从前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呐……
  可是李晁,对于前世的你,平安顺遂四字,当真,是祝福吗?
  若真的实现,是否,也可算作是一种……
  痛不欲生的诅咒。
  ……
  这一夜,风肆雪虐,接连数个时辰不止,大如鹅毛。
  巍峨庑顶之下,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檐角宫灯飘荡不停,烛光和着远处飞舞作响的铜铃,仿佛欲往九天而去,再不归来。
  雪夜,似如白昼。
  盈若之间,重檐大殿外,院落正中,笔直跪着一人。
  满身嶙峋傲骨不倾,哪怕摇摇欲坠,目光也依旧紧盯着玉阶之上的恢宏殿门。
  可直到天边熹微,通明的烛光也未从殿门泄出半分。
  他也,再坚持不住。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中人从拍起的一片落雪中扶起,架入了偏殿。
  医官背着药箱进去时,言曹将情况轻声禀到了李晁耳边。
  厚重雍华的帷帐里,粗糙大掌抚去娇嫩肌肤上滑下的泪滴,湿了掌心的纹路。
  帐外,苍老的嗓音不疾不徐,伴着若水的光晕渗进来。
  “陛下,玲珑塔乃是药圣耗尽毕生心血所制,可克制天下绝大部分毒蛊。萧娘子这是接触了药性猛烈的毒物,相冲之下,才致骤然昏迷。”
  “毒物?”
  淡淡的问句,声线低沉,威压如山。
  老太医躬身:“具体是否为清湘郡主所中之毒,还需待尚药局处查探清楚。”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连值守的宫人都垂首,紧绷脊背。
  幸好已确认萧娘子只是闻了闻那碗补汤,不然,在场之人,只怕一个也逃不掉。
  只是气味,药性就如此明显,真不敢想,若真是入了口……
  “咳,咳咳……”
  刹那,仿佛有无形的洪水泄了闸,随着床榻上娇弱的轻咳,一切涌动起来,仅仅几息,殿内候着的人便退了个干净。
  雕梁画栋的大殿被地龙烘烤得暖热,朝阳的辉光斜映进来,风雪之中,仿若初春。
  千金攒金榻上,帷帐半卷,露出内里奢华雍贵的引枕被褥,和面若灼蕖,依旧有几分虚弱苍白的绝色女娘。
  纤纤素手无力地蜷起,细弱的青筋略微撑起雪肤,指尖死死攥入裘衾。
  泪眼朦胧里,他抱起她,萧芫颤抖的脊背被拍了好几下,才终于,哭出了声。
  “李晁……”
  她长长地、痛声唤他,气息艰难地随哽咽溢出,断断续续。
  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音,娇靥被他的大掌抚摸,爱怜与疼惜,几要将她揉进心里。
  泪落成了雨,不住地顺眼尾流下,李晁的吻落下来,咬牙颤声:“若还有下回,不若现在就将朕的命赔到你身上,省得以后麻烦……”
  未尽的话语,被短促慌乱的吐息吞入。
  娇嫩的唇瓣微凉,如不经风雨的落英,携着初春的馨香化作转瞬即逝的雪。
  萧芫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哭着,“不要,你不要这样说……”
  “我们会好好的,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被褥散开,遒劲的手臂把上柔韧腰肢,霸道倾身。
  落英被不容拒绝的力道碾落成泥,飘零在汹涌而来的洪水之上,起起伏伏,偶尔泄出带着水声的嘤咛。
  越激烈,越用力,便能越深刻地感觉到,今生今世,翻天覆地的不同。
  他们互通心意,相诺不弃,哪怕坎坷,也一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而今姑母康健,边关大捷,朝堂上下一心,再不会有幽暗孤寂的废宫,不会有日夜不休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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