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萧芫怔然仰头, 看到空中飘飘荡荡,有如莹白飞花,不尽洒向人间。
  身侧漆陶柔净的声线含了笑意, “娘子,落雪了。”
  是啊。
  落雪了。
  又是,一岁冬日。
  “奴婢就说, 怎么今岁的梅花开得这样早, 原来,是迎着初雪呢。”
  点点红梅簇拥下, 花厅正中那人转身,长衫广袖轻舞,飘逸不知严寒。
  恍惚间,那面容渐渐柔软、沉静,相似的眉眼有了独属于女子的风韵,含着笑,遥遥看着她。
  这是她记忆里,萧家祠堂挂着的,母亲的画像。
  原来,松枝说得没错,果真眉眼有几分相像。
  与母亲,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越近,就越明显。
  从前,怎的没往这处想呢。
  ……一直以来,这双眉眼肃杀凛冽,比刀剑还要锋利,一眼便可洞穿人心。
  原来,待气质转柔,凛冽不再,才是,显露真容。
  他们之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近,近得……能看见他苍白皮肤上细微的纹路,和浅淡瞳孔上映出的倒影。
  “储家,储江晖之子,储珩,见过萧娘子。”
  深深拱出的手,就在她眼前不远处,恭谨交叠。
  储江晖,储江雪……
  他是,舅舅的孩子。
  她应该唤一声,表兄。
  原来心心念念要寻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琉璃塔的光辉时隐时现,雪花被风卷进来,洋洋洒洒地扑进光路,有些落在他肩头,有些挂在眉梢。
  江洄的身姿正如霜雪,清泠出尘。
  萧芫没有开口,静看他缓缓直身,抬眸。
  刹那,万籁俱寂。
  眼前有些模糊,她却连眼都舍不得眨,过往的一幕幕染上新的色泽,深意终有了归宿。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赏花宴上,他帮她引走往冷宫去的朝臣并非巧合,原来每一回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眼神,也并非只是因为她未来皇后的身份。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知道。
  她唇角弯起,款款而立,声线平静。
  “既然,一直不曾相认,江寺卿,你现在为何,又要说明呢?”
  眸中波澜掩盖,仿佛只为一个单纯的疑惑。
  江洄呼吸一滞,额角隐有青筋绷起,瞳孔中裂出痛意,道道割入肺腑。
  他克制着,维持着声线,却眼看便要维持不住。
  “从前,是微臣无能,无法将娘子接出萧府。
  后来,娘子贵为未来中宫,本就因生母乃罪臣之后受人白眼,微臣,怕连累娘子。”
  喉间哽着,泪从眼角滑下,萧芫抬手,用手背往上抹净。
  “今日坦白,一是储家冤案因娘子提供的线索,辗转寻得当年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二是因圣上已隐约察觉我的身份,微臣不想,娘子是最后一个知晓。”
  说着,他躬身,恭敬奉上掌心之物。
  是一块润泽的半玉,玉质比雪还白,裂口巧妙,玉上以繁复的笔触,刻着一个完整的储字,和一半的江字。
  萧芫凝视着,想触碰,却忽然情怯,深吸一口气,才探出手,珍重拿过。
  将腰间的玉佩拽下,两块半玉合一的刹那,咔哒一声,复原如初。
  玉中间的裂痕,此刻看去,便是一条再自然不过的纹路,仿佛与生俱来,妆点出冷然的奢华。
  泪滴落下,浸润刻纹,掌心里,好像就是母亲的温度。
  无声安慰着:芫儿,没事的,别怕,阿母在呢。
  顷刻泪如雨落,萧芫咬唇,忍耐着没溢出泣音。
  哪怕血脉相连,江洄于她也到底陌生,她不想在他面前太过失态。
  “阿母,她……”
  提到储江雪,江洄眸中暖意渐浓,几乎压过了漫天风雪。
  “小姑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也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或许,哪怕是与江洄接触最多的同僚,也从未听过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更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如剑般的锋利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化作绕指柔。
  “小姑姑没比我大上多少,幼时储家还在时,父母望子成龙,唯有小姑姑,会担忧我小小年纪承受不住,带着我玩乐放松。”
  “后来,家族罹难,是小姑姑不顾自身性命,拼死将我从火场中救出,那时,她也不过刚至豆蔻之年。
  逃亡途中,不知多少次,都是小姑姑护住我,从江南至京城的一路,千难万险,历时三年方抵达。”
  “可惜,最后一难,萧正清英雄救美,以防万一,我与小姑姑暂时分开。”
  泪从江洄面上滑落,他眸光转冷,含着恨意。
  “不料,成了永别。”
  萧芫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眼眸微眯:“英雄救美……这般说,是他先看上了阿母。”
  以她对萧正清的了解,她甚至怀疑,所谓英雄救美,本身就是一场捕雀的局。
  后来,阿母也确实成了他的笼中雀。
  江洄眼梢低垂,琉璃塔的光芒从他发梢透来,映开满眸璀璨。
  不知为何,这亮芒晃得她有些发晕。
  蹙眉定睛,视线聚拢了些,江洄肃然的面孔复又清晰。
  “娘子莫要忧心,之后的一切,微臣会处理妥当。”
  萧芫视线落在他眉眼上,想到什么,浅浅弯起唇角。
  手中使巧劲儿一掰,合在一起的玉佩又分作两半。
  “我自然相信。”
  暖玉落在掌心的一刹,江洄诧异,“娘子……”
  “嗯?”萧芫眉眼弯起,“表兄既然主动相认,何以还是这般生分?”
  话语传入耳郭,渗入心底,汹涌的暖意骤然充斥。
  面前女娘冶丽的眉眼胜过漫天风雪,眸光盈盈融化冰寒,潋滟胜春水。
  嵌在掌心的玉石,在这一刻,仿佛款款包裹住了魂灵。
  将两条彼此本不想干,蝺蝺独行的路连在了一起,绘就了何为血脉相融,何为……家人。
  “……表,妹。”
  两个字的称呼,艰难晦涩地从口中说出。
  如同一句咒语,拉扯出心底尘封已久的渴盼。
  萧芫上前一步,凝视着他手中玉佩,开口要说什么。
  余光里琉璃塔辉芒愈盛,混着纷纷雪花幻化出斑斓五彩,似乎有腥甜的气味沁入鼻息。
  于是开口的话成了低咳,映入瞳孔的光亮弥散模糊,甚至还未来得及感觉到什么,便坠入了一片混沌。
  连耳中听到的,唤她的声音,都破碎成了辨识不清的音节。
  只觉得熟悉,觉得……怕。
  .
  怕什么呢?
  为什么,要怕?
  感知里的自己,渐渐变得无比轻盈,随风向上。
  某一刻,被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拉下来。
  “禀陛下,萧娘子此症,并非心疾骤发,而是中毒之兆。”
  中毒?这是……
  迷离的光影聚拢,描绘出精美奢华的大殿,和大殿里侧,那一抹高大阴郁的身影。
  他向来肃正威压,墨金龙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丝不苟,可是此时,却凌乱不堪,衣袖襟前,似还有些脏污血迹。
  念随心动,下一刻,萧芫看到了他的面容。
  刹那,脑中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为何,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她几乎,有些不敢认他。
  好似暴怒绝望的猛兽,通红的眸中只余歇斯底里。
  可是此刻,听见老太医的这句话,一切鲜明涌动的情绪倏然沉下来,发灰发暗。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子在不稳地晃,脊背弯下,近乎佝偻。
  声线沉抑,字字嘶哑,“是,母后所中之毒?”
  老太医行了一礼,低垂的眼中亦有沉痛哀伤。
  “不错。”
  “皇太后中毒已深,骤发以至无力回天,萧娘子摄入不多,因此今日方毒发。可此毒毒性霸道,一旦入侵心脉便再无转圜余地,微臣只能尽力……”
  “陛下切记,莫要再惹娘子心绪大动,娘子要做什么,多顺着依着些……”
  后头的话,萧芫听不清了,她麻木地将目光转过去,随着李晁的步伐,荡开层层纱幔,望到了床榻上昏睡的自己。
  前世姑母去世之前,她伴在姑母身边的每一段时光,都清晰在眼前划过。
  姑母身子不好,总是要用汤药,她每日伺候在旁,亲自尝药。
  一日三顿,从春到冬,日日不落。
  下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如此隐秘,甫一发现,便是回天乏力。
  ……
  日升日落,床榻上昏睡的人渐渐醒来,但每日伴在床边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再看不见。
  萧芫有些疑惑,直到看到床上的她拉着丹屏的手,询问姑母在何处,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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