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被太后抚去,萧芫颤声乞求:“姑母, 您就让我看着他,好不好?”
  太后呼吸一颤,轻声:“芫儿在这陪着姑母,可好?很快的,很快芫儿便能看到他了。”
  萧芫向来最听姑母的话,此刻却扭头看向内殿,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至多一刻钟,就能进去了。乖,听话。”
  萧芫低下头,泪滴在地上,晕开小小一团水花。
  哑声嗯了一声。
  一刻钟的时光,从未如此漫长。
  她所有的心神皆系在珠帘之后,任何一声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敏感地望过去。
  可又无法知晓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只能悬着心,攥紧指节。
  太后让她去偏殿沐浴更衣她不愿,只简单披个斗篷,被强压着,才勉强用下两块糕点。
  珍惜的樱桃蔗浆亦是看也未看,只当做寻常浆水牛饮解渴,而后便焦急等在珠帘外,怎么劝也劝不动。
  只觉着许久许久,久到她恨不得下一刻便直冲进去,里面才传来大些的动静。
  眼见奉御医官背着药箱转过屏风,缓步而出,萧芫攥紧指节,心跳沉沉。
  到了此时,反而生了畏惧之情,生怕听到一点点不好的消息。
  最先迎上去的,是宣谙姑姑。
  端正而不失风度,不似她,喉间哽住,勉强忍着才不曾落泪,这般狼狈。
  “圣上如何?”
  奉御医官先颔首示意,其后向着太后的方向从容行礼。
  “回太后,萧娘子,圣上只一处肩胛处的箭伤稍重些,下官已为圣上上了药。其余皮肉伤好生将养便可。只是……”
  医官看向萧芫,“若下官未猜错,萧娘子已为圣上用了热性的火昀草,正好去了箭上的寒毒。因此,圣上方能安然归来。”
  “寒毒?”
  闻言,太后掀起眼皮,看过去。
  医官点头,“寒毒猛烈,中毒之人状若身死,若不能及时处理,会有性命之忧。
  现下圣上因为处理及时妥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火昀草药性持久,极易残留体内,激起血热,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后,方能排出体外。”
  “这期间,圣上和……恐是得吃些苦头了。”说着,奉御医官看了萧芫一眼,而后深深低头。
  萧芫只听懂了李晁身子暂无大碍,彻底恢复如初还需些时日。
  其余的,她根本无暇细究。
  只顾急切地望向姑母。
  太后却是见多识广,几字便听懂言外之意。又简单询问几句,便令他出去配药了。
  回头迎上萧芫的目光,心软下来,摆摆手,“去吧,外头的事,有姑母呢。”
  萧芫眼泪一瞬落下,几步过来紧紧抱住姑母,哽咽,“姑母,姑母您要好好照顾自己,芫儿每日也都会看着姑母的。”
  “去吧。”太后拍拍她,“正好没你这个小尾巴,让予好生松快两日。”
  回应太后的,只余风一样的背影,和晃动不止的珠帘。
  宣谙扶着太后,“太后,您不进去瞧瞧吗?”
  太后摇头,轻叹一声,眸色柔和,“这样的时候啊,自是得留给有情人。”
  转身离开时话风一转,凛冽威肃,“令漆陶、丹屏她们好生照料,若因着看顾皇帝,芫儿憔悴半分,予拿她们是问。”
  宣谙一愣,立时应下。
  低下的眉眼含了几分笑意。
  .
  明月夜色,盈照窗棂。
  香云纱缓缓飘荡,承接韵似银沙的华光,翩腾宛若天河。
  被重些的赤羽披风悄然压下,娇俏的翎羽簇拥着床榻边上正酣的睡颜,冶丽雍华,纤细葱白的指尖捏着宽大的手掌,眉心稍蹙,仿佛梦中亦有不安。
  直至一刻,柔胰被小心翼翼地反手握住,一吻落在娇嫩的手背。
  萧芫似有所觉,睫羽稍颤,下一刻倏然惊醒,望进一双幽沉柔软的眸中。
  “李晁……”
  抓紧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哽在喉中。
  泪滑过弯起的唇角,他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抚去泪滴。
  萧芫的声线轻柔,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怎么醒来也不叫我啊,御医说了,今夜你还得用一顿汤药呢。”
  说着,外头漆陶听着动静,将正温的药送了进来。
  萧芫接过,自己先试了试温,才递给他。
  “宣碧山上,萧若最后说出的是尚药局,我只留了那几位可靠的医官,余下的拿药煎药,都是你我宫中的人。”
  “至于究竟是尚药局何人作乱,怕是得费一番工夫了。”
  尚药局仔细说来与暗卫差不多,所用之人皆是绝对的可信之人,越是这样,从中揪出可疑之人,就越难。
  见他只顾看她并不喝药,萧芫往前挪了下,接过药碗,用药勺搅了搅,抬起,喂到他唇边。
  李晁垂眸看了下,抬眼,怔怔望着她。
  久久没有动作。
  萧芫瞥到他通红的耳垂,嗔道:“张嘴啊,难不成,这也要让我替你啊。”
  这下,他的脸也红了。
  觉着不好意思,又抵挡不住诱惑,还真乖乖张开了嘴,让她一勺一勺,将药送入了口中。
  一碗汤药尽了,都没尝出这药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上暖烘烘的,暖得整个人都那般轻盈,传闻中的飘飘欲仙,怕也就如此刻了。
  萧芫被他这眼神看得,面上亦生了浅浅的霞晕。
  要收回时被他握住了手,她指节微蜷,没敢抬眼。
  柔软的掌心被粗糙的指腹摩挲,这般微小的动作,偏旖旎缱绻得紧,让人心生绮念。
  李晁眉目沉沉笼着她,眸中满满的认真,“芫儿,侍奉母后时,亦是这般吗?”
  萧芫望着他,笑意缓缓消失,半晌,将药碗放下。
  瞪他:“姑母可不会如你这般,还要人喂着喝药。”
  李晁笑开,拉她靠近些,“那我便比母后又多一样。”
  萧芫看他这般虚弱的模样,到底没忍住,手抚上他的面庞,指腹擦过苍白凌冽的唇瓣,心上微涩。
  李晁稍侧头,去贴她的手,眼眶泛红,声线有些哑:“一直以来,我最怕的,便是你只要母后,不想要我。”
  这一刻,所有的棱角与锋芒皆散去,他不再是雍肃威严的帝王,只是个害怕失去所爱的,普通郎子。
  罕见的脆弱星星点点,浮在黑沉的眸中。
  “后来,我又觉着,不要我也没什么,只要你康健快乐便好。如此的一辈子,亦能时常相见,甚好。”
  他道着甚好,可实际上,喉结颤动着,每一个字,都那般艰难。
  萧芫的泪落下来,“你不是说要我去游历山水,又怎会时常相见?”
  他笑了:“我偷偷去见你,不让你发现,不就可以了?”
  萧芫哼了一声:“你是说你夜里守在颐华殿外的时候吗,那阵仗,我满宫里只要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瞧见。”
  李晁抬手,大掌包裹住她,没再说话。
  四目相望,有千言万语,无声地流转、涌动。
  她指尖点过他微红的眼尾,触到了晶莹的湿意,话语很轻,似嗔似怪。
  “我曾以为,如你这样古板严肃、铁石心肠的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流泪。”
  她连他能对她宽松些都没有想过,又如何想得到,他有一日,会如现在这样,好似随时都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摧毁。
  亦不曾想到,她可以心软成……这般模样。
  稍撇开脸,刚想说让他好好休息,手忽被捏紧,只有一瞬,又松开了,他松松握着,小心翼翼。
  “怎么……这么多伤?”
  这语气,让人听着,便不由心尖紧缩。
  萧芫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是自己露出去的一截腕上,有细细密密的划伤擦伤,都很浅,只是她的肌肤玉白娇嫩,烛光下看着有些骇人。
  是山谷中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为前路,为救他也为救己,一点一点往前匍匐时,被草木虫蚁所伤。
  她当时察觉到了,只是疼的地方太多,绝望雾霭般填满了心,根本无暇顾及。
  指尖轻颤,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不算什么的,你身上的伤,可比这多多了,也重多了。”
  要抽,却没抽回来。
  “芫儿,抬头,看着我。”
  萧芫没应,也没动。半晌,咬唇,头更低了些。
  有泪无声滴下,一滴,又是一滴。
  这半日来,她只是看着他,不曾留一丝一毫给自己,是不想,也是……
  不敢。
  每一处伤,都是一处痛苦的回忆。好像看见,就又回到了那个无望的夜晚,那么漫长,没有光亮,也没有明日。
  她从前,不懂为何被圈禁的人会傻会疯。
  那一夜,她明白了。
  原来,当绝望与恐惧到了极致,是真的足以灭顶,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神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