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沉声:“无妨,你只管答便是。”
许多事,太过懂反而容易蒙蔽双眼,不懂之人,倒有种不在此山中的明察洞悉。
江洄紧绷着脊背,斟酌措辞。
看不见的,是他低垂的眼眸里渐渐浮现的幽沉,似尸山血海,庞然骇人。
手往袖中缩了下,掩住隐隐暴起的青筋。
但面上看不出分毫。
“恕臣僭越,臣听您与萧娘子所言,便好比您向臣问大理寺一桩可能的隐患,解决方法如何,臣却答,这种隐患不可能存在。”
“您若已经笃定隐患存在的可能,那么臣,便是答非所问,自不可能让您满意。”
李晁:“那依你看,之后应当如何?”
江洄抬头望了李晁一眼,很快垂下,“这……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
……
暮色四合,一驾青灰色的轩车自宫门而出,驶在官道上。
偶有采买归府的奴仆路过,皆会定睛两眼,再埋头赶路。
这辆马车,形制与这朴素的装扮甚是不符,分明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制式,马车的围布却是平头百姓中最常见的。
当今官员的俸禄并不低,用得起马,难道还买不起好些的布吗?
路边有人拽另一人,“别看了,那可是大理寺江寺卿。”
那人忙低头,步伐都快了不少。
大理寺铁面寺卿的名头谁人不知,说出来何止小儿止啼,八尺壮汉面色都得白上几分。
曾有人道,自从有了江寺卿,京兆伊都空闲不少,案子比前些年少了将近六成,且还在逐年递减。
要知道,大理寺哪管平常百姓家偷鸡摸狗的事,可见其传闻威慑之大、之广。
路过萧府时,马车里突然传出一个浅淡的声音,“停一下。”
车夫已经习惯自家主人的命令,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江洄掀开身侧的帘子,目光自窗冷冷投出去,一寸寸巡梭。
也不过几息,直身放下,“走吧。”
.
细雨如雾,灯火迷离。
清濛柔和的水汽蒸腾着,氤氲了重楼阙宇的庄重肃穆,缭缭仿若仙宫。
宫人提着雾染的宫灯入了慈宁宫,拍拍身上的雨珠,引着御前的中侍入内。
殿内极静,宣谙接过卷宗奏章,便让人请回了,自己亲自转过屏风,将手中的一份份在书案上摆好。
起身时向太后和萧芫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太后靠在坐榻上,一手拿着书册,偶尔漫不经心翻上一页。
淋了一场大雨,萧芫身子虽无大碍,却还是将养了几日方才好些,此刻静悄悄倚在太后跟前,面色稍白,往日的活泼劲儿也全不见了。
许久,太后轻叹口气,揽过她,“你这般安静,倒让予不习惯了。”
萧芫扬起一抹笑容,可就连笑,也显得心事重重。
在姑母的怀中蹭了蹭,糯声道:“平日里姑母嫌弃我吵,现在又嫌我静,我可真的太难了。”
太后抚着她的发,失笑,“予啊,是见不得予的芫儿不开怀。”
萧芫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润,伸手轻轻抱住姑母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满心依赖的姿势。
“皇帝惹你难过,予要去说他,你还不愿。瞧瞧,因着你不想见他,在这儿躲过他一回,他都几日未来了,连这些卷宗,都是使底下人来送。”
萧芫抿着唇不说话,姣姣眉目间缠绕着化不开的心绪,比外头的雨雾还浓。
“倒有一桩。”太后慈和垂眸,唇边勾着几许兴味。
萧芫仰头,瞳眸剔透,带着不设防的乖顺。
太后笑意愈浓,“他啊,不入慈宁宫,倒是每日夜里拨冗,定要在暗处望着你回去,还不让予告诉你。”
一下下拍着萧芫的臂膀,叹道:“你们两个呐,人是长大了,吵完架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招。”
“姑母。”萧芫撅唇,钻进姑母怀里,不出来了。
太后抱着她,眉眼堆笑,睇了眼书案上的卷宗,哄道:“来,自个儿来瞧瞧,黔方的案子,可是有你的不少功劳。”
萧芫声音闷闷的,娇滴滴自怀中传出来,“哪有啊,都是姑母和圣上的功劳。”
太后翻到其中一卷,“不说旁的,单这淑太妃与二公主,若没有你,怕是早就收拾包袱离宫了。”
“她们是去是留予和皇帝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借此探得陈御史的首尾,揪出了背后不少人。”
黔方之案越到后头,牵连得越广,不单单是黔方赈灾有关,更是上至京城朝堂,下至多地官员,总计几十近百的贪污巨瘤。
且其中大半涉及数额之巨,抄家处斩尚不足惜,更有个别,三司几回审判乃至后续复核皆是夷三族。
这样的酷刑,已经近百年未曾动用。
说到淑太妃她们,萧芫来了兴致,因这又是一桩经她的努力与前世不同之事。
松开姑母,倾身拿起卷宗,“那陈御史呢?”
太后掸掸袖口,轻描淡写,“抄家流放。这是个蠢的,八字没一撇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也没那个脑子犯更多罪了。”
萧芫弯眸,“也幸好他蠢。”
不然,如何能成了突破口,由点及面,直到掀起轩然大波,连根除去蚕食朝堂多年的蛀虫。
太后点点她,“你呀,这张嘴,可莫要被旁人听了去。”
萧芫哼了一声,笑言:“我才不会说给旁人,这不是只有姑母嘛。”
临到睡前,宣谙端来了一碗补汤,萧芫照例先尝了一口,这才递给太后。
惹得太后笑嗔:“予的芫儿啊,现在当真是个管家婆,全权掌了内宫还不够,连予的汤都得让你先饮。”
萧芫微抬下颌,得意洋洋,“那可不是,我就是要把姑母管得牢牢的,最好眉头都不皱一下,皱纹也不能多长一根。”
太后哈哈大笑,“那岂非等你老了,予还是这般模样,可成了老妖怪喽。”
“不许姑母这般说,什么妖怪啊……哎呀,姑母,您莫笑了,快些饮了吧,都要洒出来了……”
月上中天,萧芫方自慈宁宫出来。
这回她吩咐让丹屏留意了暗处,果然,李晁当真在。
今日这般晚了,他白日忙成那样还……
萧芫抿唇,脚步未停,和平常一样只当不知,一会儿,便入了颐华殿。
却不像往常一样进寝殿沐浴歇息,而是就在殿前廊庑静静候着,直到丹屏来报,说圣上回去了,才转身步入一室阑珊的灯火。
第56章 上钩
浅淡灰沉的天色笼罩着一片浓绿, 时有雨丝斜斜撒入沁芳亭内,晕潮了书案上的信封。
萧芫一身飘逸的嫣红轻罗,随风款款拂动, 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红唇娇艳欲滴。
纤纤素手中,正是自赶往京城的王太傅处送来的信。
她派去的御医已经到了王夫人那儿,称初诊王夫人身子尚可, 只是有些忧思过甚、郁结于心,他多加调理, 假以时日定能好转。
本是好消息,萧芫看了却轻蹙眉心。
依着前世,再有不到半年王夫人便会逝世,现在却不见有什么症候,是未到时间,还是病症紧急, 或者,干脆就是被人下毒暗害呢?
以镇纸抚平纸张, 萧芫回信, 让他多加留意,防着什么突发的急症,还有王夫人身边所食所用皆要检查, 以免中了小人暗招。
行文间打着姑母的旗号多加修饰,力求合情合理。
信封中的第二页,则是她遣去暗卫的所见所闻及对王家的调查。
琅琊王氏是自古的世家大族, 家风严谨, 每一代皆有才俊,多数位居高官。所以她祖父殡天以后, 姑母与先帝才选了王太傅接任帝师。
王太傅为人清廉,克己奉礼,向来有爱妻的美名。王夫人无所出,他便将庶子庶女记在王夫人名下,而唯一一个妾室,至今身份仍是奴婢。
萧芫以前虽与王涟懿交好,却也从不曾留意其生母如何。
这回让人调查,才知道,王太傅庶子的生母尚在,王涟懿的生母如何,却是无人知晓。
因十几年来不曾有人见过,说是早逝的也有,说是外室的也有,还有人说,她是烟花女子所生,当年王太傅只将她抱回了府,便与那女子断绝了关系。
真真假假,倒成了一桩疑云。
除此事之外,王家也再无什么其它可疑之事了。
萧芫凝神回忆过往,想从王涟懿身上寻些线索,可记忆却实在模糊。
前世加上今生,她都不知有几载不曾与王涟懿接触,模样都模糊成了一团,更别说旁的了。
只好回信让暗卫留意。
高门大院里头,主母逝世,能得到好处的无非后院那么几人,争风吃醋蓄谋害人的事常有,若前世王夫人并非病逝,那这就是最有可能的了。
雨声淅淅沥沥,眼见下大了些,漆陶为她披上一件外衫,劝她早些回颐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