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笑得萧芫生疼。
  她忽然受不了他看向她的目光,受不了自己在他面前的模样,好像她直白地摊开了所有,赤裸裸地什么都不剩,他却衣冠楚楚,肃谨工整,雍容威仪丝毫不减。
  视线模糊、扭曲,他的声音也模糊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地向后退。
  直到某一刹,兀然转身,抬足向外奔去。
  风雨扑面,她望不清前路,只凭本能想着回去,回来时的地方,快些,再快些。
  华服被风吹在身后,广袖与衣摆一同大大鼓起,如同生了华美的双翼,带着她一往无前。
  什么珠钗、簪髻,连同仪态、体面,她通通都不顾了,什么身份她也不要了。
  她只是萧芫,她自己的萧芫。
  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碧瓦朱甍之间,四四方方的恢弘肃穆里,她却自由地像是要飞去另一个世界。
  有许多声音在身后唤她,她没有回头,大雨代替她流泪,也冲刷着、洗涤着,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颐华殿迎接着她,她飞奔着跨过宫门,上了石阶,入了侧殿的书房,将唯一的那扇门紧紧关上。
  跌坐在地。
  雨水不断从身上流下,凌乱的碎发顺着侧脸胡乱贴在下颌,衣摆散开,湿湿积了一滩。
  她好像也随着水一同流下去,融入地砖的石缝里,徒留一个华丽的皮囊。
  神思恍惚着,让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抽象,她冷得缩成一团,好像听到了外面他的声音。
  眸光空洞悬在半空,手捂着胸口,疼得弯下了腰。
  ……
  “陛下。”
  丹屏拦在李晁身前,冷道,“您回去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您在这儿,娘子才一直不肯开门。”
  殿前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甚至李晁的半边身子还在雨里,他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
  看向丹屏的眼神含着几分嗜血的红,明明身在下一层石阶,却居高临下地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让开。”
  丹屏本能地怕,伏尸千里的帝王之怒面前,又有何人能不怕。
  但她半步也没有后退。
  就是因为圣上,惹得娘子淋着大雨跑回来,浑身湿成那样还一直不肯开门。她都不敢想象,娘子是有多伤心。
  李晁手臂肌肉绷起,似在蓄力,脚底微动,就要忍耐不住。
  若非看在萧芫的面子上,这么个小小的侍女,还以为能好生在他面前挡着?
  正在叩门劝人的漆陶余光瞄到,连忙跑过来,一把将丹屏拽到身后。
  恳切道:“陛下,娘子身子本就不能受寒,再这样下去,奴婢怕当真会出事。您便回去吧……奴婢给娘子说您回去了,您躲一躲,好歹让娘子开门,可好?”
  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声遮住。
  李晁僵了几息,思绪方艰难地转动。
  他想到了重明寺里,她在他怀中痛到崩溃的模样,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千疮百孔地又拧出血来。
  不再作声,沉默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书房往外看的死角,也是毫无遮挡的大雨中。
  冷硬的面庞如刀削斧凿,雨再大,他也没什么反应,双目似枯井。
  直到书房有了动静,他才像注入灵魂一般,目光移过去。
  但那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那头,只是凝神听着,可惜,不曾听到她开口。
  等漆陶趁着萧芫沐浴出来查看时,殿外已空无一人,徒留无止境的雨声。
  .
  这一场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下了整整两日,才终是放了晴。
  黔方之案终于尘埃落定,奏请圣上复核后政事堂送来了最终版的卷宗,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呈到圣上御案,哪知在御书房门口被言曹拦住,就是不放行。
  官员着急道:“中贵人,三省长官都在署衙等着下官复命,临门到脚了,便行个方便往内通禀一声吧。”
  言曹当真无可奈何,“不是奴婢不放行,是圣上专门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官员还要求,被言曹拉到一边,低声劝诫:“主书您且小声些,您也知晓,这两日圣上……”
  递了个意会的眼神,苦笑道,“且恕奴婢多句嘴,黔方的案子圣上本就要保万无一失,与其昨日似的引得龙颜大怒,不如多查验几番,省的来回折腾。”
  这堂后主书是个机灵的,闻弦歌知雅意,不动声色请教,“那政事堂那边……”
  言曹躬身,“圣上有多关注这个案子,诸位宰辅比奴婢清楚,此刻已快到暮鼓时分,还不曾召见,可见圣上心意。”
  主书了然。
  什么心意,自然与昨日圣上火眼金睛发现的谬误有关,这是让他们多花些时间,好生整改。
  这般要求放在以往,政事堂的长官们可能会不满,但经过黔方一案,朝堂局势大不相同,时至今日,哪怕是在早朝上,圣上的提议也少有人会直接提出异议。
  甚至可以说,圣上处理黔方事务时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硬的手腕,在上震慑了满朝文武百官,在下让百姓心服口服,已然是民心所向。
  经此一役,莫说是从前那些爱和圣上唱反调、现已不知身在何处的臣工,就连皇太后殿下在朝中的影响力也是大大削减。
  照此发展,到时圣上及冠亲政大典,也当真就只是走个形式,为早已有的亲政之实挂上亲政之名了。
  主书堆笑,忙回了一礼,“多谢中贵人提点,那下官这便告辞了。”
  言曹也笑:“主书慢走。”
  不知不觉腰杆儿都直了些。
  圣上收拢权势后,他身为内侍监最直接的感受便是这些臣工的态度。
  这要放在以往,他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更别说受这些惯来看不起阉人的臣子的礼了。
  主书走出去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忐忑地折了回来,请教:“中贵人,您是圣上贴身的人,可知圣上何时……龙体安泰些,免得下官再无知叨扰。”
  第55章 江洄
  言曹神情一下有些不自然, 那日的大雨堪称刻骨铭心,但要说何时好,他这个做奴婢的如何能知晓, 还不是得看萧娘子的意思。
  况且,外朝的大臣们只偶尔奏对一回,他可是时时都得伺候着,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圣上何时能,龙体安泰。
  面上悄无声息裂开了一道裂痕, 险些维持不住体面。
  还得故作高深,指了指天,“天威难测,奴婢就算有心想提醒,也是有心无力呐。”
  主书识趣地不再多言。
  人走后,言曹沧桑地挪开步子。
  可他一动, 门口侍候的中人都似惊弓之鸟一样紧张地看过来,他徒弟理所当然当那个打头的。
  蹉几步过来, “师父?”
  不怪他们这般反应, 实是圣上虽面上看着与往常一样,可实际就跟吞了炸药似的,较真板正的性子发挥到了极致, 一点儿不符合规矩的事都能揪出来按宫规律法处罚。
  并不是说这些平日就不罚,而是圣上不会亲自下令,自有各自上司及内寺伯纠察。
  他们怕的哪是罚呢, 是怕自个儿的蠢事在圣上那头记了名啊。圣上过目不忘, 这一记,一辈子怕是都洗脱不掉, 怎能叫人不胆战心惊?
  言曹大监在,起码有个人在前头顶着,风暴不会直接往他们脖子上头落。
  可实际上,言曹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呢。听见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去更衣,很快便回。”
  那个主书的话太扎心了,他去冷静冷静。
  御书房里头是大理寺卿江洄,且有一阵儿呢,尚不需人侍候。
  想到此,言曹又是一阵心酸。
  那日圣上回来便不对了,偏他多嘴,道这男女之情自是得问问有经验的人,顺口提了句钟舍人,可是挨了好一顿削。
  被削完了才想起,有一回萧娘子来御书房,钟舍人主动寒暄被圣上看了个正着,那神色真叫一个风雨欲来。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这也难免啊,天子近臣里能帮着参谋帝王私事的,除去已经白了胡子的,剩下就两个人,一个钟平邑钟舍人,一个江洄江寺卿。
  江寺卿可是个年过而立的老光棍,他也没别的选择啊。
  现在倒好,他连写信问边关岳家那两位已成了亲的少将军这样的主意都出了,圣上还是召见了江寺卿。
  这不是瞎子给瞎子指路吗,要是弄巧成拙惹得萧娘子更生气,他真可以洗洗脖子等着往铡刀里伸了。
  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提这桩事!
  ……
  御书房内,江洄听得圣上三言两语说完,许久不曾作声。
  又一声提醒才收回了神思,恭谨答道:“臣多年来无心男女婚姻之事,亦不曾留意旁人,陛下此问,或可询问钟舍人。”
  李晁:……
  若是想问钟平邑,他还会召他吗?
  但他将他放在这个位子上,就是看中他敏言慎行这一点,此答也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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