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像是要甩开什么般,萧芫走得很快,一口气到了离颐华殿不远的玉阶亭旁,方住了脚步。
  腿脚过度使用的酸痛感慢了半拍猛然袭来,让她眼前有些发花,身子摇摇欲坠。
  地面顷刻间离得极近,周边的花丛在视线中扭曲,眩晕感拉着她往下坠,而她每一寸筋骨都是软的,毫无抵抗之力。
  耳中轻声的嗡鸣充斥脑海,感知骤然远去,她一瞬跌落,又像是倏然飘起,世界成了一片单调的白。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画面,思绪浑噩成了一个漩涡,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一瞬回到了幼时,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拳打脚踢,一瞬又在姑母温暖的怀中,被轻拍着后背哄睡。
  一瞬又是李晁,他离她好近,浓郁的龙涎香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模模糊糊睁开眼时,空白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眼前所见。
  李晁就在床榻边,眉目间是罕见的担忧,眉心皱起来,显得更加严肃了。
  紧紧握着她的手。
  萧芫想开口让他松开,可动了动才发现,是她握着他。
  松开一刹,他反握住,有些发疼,“感觉怎么样?”
  萧芫虚弱苍白地摇摇头,声音没有力气,“没事……”
  目光滑过丹屏,想到什么,切切望向他,“我就是累狠了,没什么大碍,你莫与姑母说。”
  李晁冷着面孔,“现在知道母后会担心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萧芫抓着他,撒娇般摇了摇,像是轻轻撞了下他的心,如羽毛抚过水面,漾起一圈涟漪。
  李晁缓了一瞬,才道:“我不会说,至于母后自己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芫笑了,侧过身撑起身子,李晁倾身扶住她,香味与力道都那么熟悉。
  适才身体残留的记忆悄然浮现,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也让她知道,她晕倒时应是他接住了她,再将她抱回来的。
  意识沉入黑暗时,身体帮她记得。
  萧芫靠在引枕上,体位的变化引起了一阵不适,她喘息着平复了一小会儿。
  李晁的视线存在感越来越强,萧芫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这时候他要再说什么不好听的,她真能干出把人轰出去的事儿。
  李晁眸中显出几分无奈之色,叹道:“说你你又不愿意,你瞧瞧自己这副样子,能让人放得下心吗?”
  “萧正清你不想理会便可不理会,何苦这般为难自己。当日赏花宴我既让将人送回去,真要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这一番话,既有担当又十分霸道,可对他来说,只是寻常。
  内容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十分合理。
  他既然决定帮她遮掩,就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她闯的祸不是很过分的时候,他也从不会事后追究。
  至于萧正清……
  他可能早就看不惯她对父亲逆来顺受、无限忍让的态度了吧。
  她自己也看不惯,可今日……
  “可今日那么多人,我若直接走了,他们不知在心里怎么想呢。”
  萧芫牵起唇角,可依旧阻挡不住笑容渐渐消失。
  子不言父母之过,旁人只会看到她不敬父亲,不孝不顺,可不会顾什么前因后果。
  虽然她对萧正清确实没什么孝顺可言,但表面上总得装一装。
  李晁皱眉:“你行事何时顾及这么多了?”
  萧芫被问得一愣。
  “萧芫,又有几人,敢言皇家与右相的家事?”
  萧芫怔然。
  是啊,能有几人呢。
  沉滞地呼吸,有些抽离地想。
  这么多年,也只有李沛柔这个公主敢开口说一回,就让她那样报复了回去。
  她敢断定,从那以后,李沛柔再不会多管闲事地说一个字。
  她再骄纵,也在深宫中活了这么多年,知道该看谁的脸色过活。
  那她是为什么呢,是怕谁呢。
  萧芫紧紧咬着唇,垂下了长睫。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愈加苍白。
  心里支着的一股气儿倏然便散了,败给了自欺欺人的真相。
  前世的惯性像一辆压了巨石的辎车,她本以为自己逃开了,却不料只是轧往了另一个方向。
  心里自嘲地苦笑。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李晁,我想歇息一会儿。”
  李晁的嗓音依旧严肃沉稳,最后嘱托道:“刚已使人去传了奉御,应很快便到了。听母后说你几日之后要前往重明寺还愿,到时我与你一同。”
  萧芫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力气去问为何突然说与她一起。
  转过身,面向里侧,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身体里空空荡荡,只剩一个轻飘飘的壳子,好像如果再轻一些,便连躯壳都不复存在。
  她已经过了到处问阿母的年纪了。
  却永远忘不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别人都有阿母她却没有,萧正清含着恨意的话语:
  因为你阿母被你害死了。
  死,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是一个新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字眼。
  她花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也差点死了,才明白,原来死,就是再也不会动。
  而死之前,会很痛很痛。
  或许正因为在小时候已经体会过一次,前世的最后,她才没什么惧怕的情绪。
  只是很遗憾,遗憾没能保护好在意的人,遗憾终是抵不过命运的洪流,遗憾……
  遗憾高高祭台上的身影,已不是她熟悉的少年郎。
  萧芫很缓慢地下了床榻,赤足过了好几重帐子,到了一处小小的箱笼前。
  她从中拿出了半枚玉佩,上面只有一半的江,和一个雪字。
  这是她所拥有的,属于阿母唯一的遗物。
  往回走,路过一人高的立式铜镜时,随意一眼,不禁顿住了步子。
  正身,望着镜中的自己。
  一身雪白,长长的乌发垂至臀股,面色苍白,身姿柔弱,与她平日里天差地别。
  这般模样,她自己都不曾见过几回。
  第31章 半玉
  适才萧正清的眼神浮现在脑海, 某种模糊不清的推测终于明了。
  倏然讽笑。
  原来,她的阿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萧芫唇角还在弯着, 眼前却模糊了,泪落下来,冰冰凉凉。
  萧正清一直都心心念念的人,念到偏执扭曲, 连续娶都只为寻找心上人影子的那个人,原来是这副模样。
  指尖抚过面庞, 眸光冰冷彻骨。
  可是,若当年她阿母过得好,又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自诩爱入骨髓,却让心上人枯萎衰败,最后难产而亡,甚至荒谬地将恨意放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对待亲生女儿如同对待仇人。
  可是这种恨,又一点儿不值钱。只要摆出个相似的模样, 便什么都忘了。
  萧芫只觉得恶心。
  这般虚伪又自私的爱,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相遇。
  平婉与他才是天生一对。
  一个想尽办法寻找旧人的影子,一个竭尽余力地模仿打扮,好让自己更像几分, 且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尤其,她不仅这样要求自己, 还会要求萧若。
  若说平婉与她阿母面容上还有三分相似, 那么萧若与她,便是天差地别, 毫不相像。
  不说萧若没有那么多上好的衣裳首饰,便是有,哪怕精心装扮了,也只会是东施效颦。
  论及身份地位,姑母从不认萧若是自己的侄女,最多维持面上的平和。
  更何况,她还是当今圣上的未来皇后。
  萧若能做的,便只有时不时讽刺两句,帮着清湘郡主想方设法捏她的小辫子。
  被她吓唬之后,又会怂怂地安静个一两回,过一段时日,见她没什么实际行动,就又嚣张起来。
  这么多年,反复如此。
  所以前世罹患心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时,她便知道,有让萧若替代她的机会,平婉一定会不遗余力。
  她没想到的,是李晁竟然会应允。
  甚至直到今日,哪怕萧若前世那般耀武扬威,她也依旧半信半疑……
  他当真会答应吗。
  会不会只是萧若一个落井下石的说辞,或者是平婉故意而为,一个模棱两可的流言?
  毕竟青梅竹马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李晁在这样的事上背离底线。
  这不仅是她的底线,更是他自己近二十年固守的行事圭臬。
  但往生已了,究竟真相如何,再也不得而知。
  纱幔一层层扬起,带动光影晃动,羊脂玉般的纤足穿梭其中,步伐有些踉跄。
  萧芫踩上脚踏,动作缓慢地躺下身,眼瞳无神地望了会儿帐顶。
  浓郁梦幻的印花将光线分割得深深浅浅,团瑞的缠枝葡萄娇艳欲滴,将舞凤纹拢在中央,翅膀上撒着点点烫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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