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只是恍惚之间,蝶群就消失不见了,游丝也都被吸收干净,只剩下一只墨色的蝴蝶,落在他的眉心和鼻梁上,将这人本就卓绝的脸庞衬托得更加傲然。
谢应彻底无计可施,凝望着他的脸,眼神和语气都变得冷淡起来,似乎人间除了安睡的那个人,再没有别的悲喜。
不知缓了多久,他终于从疼痛里恢复了说话的力气,努力地抬起头,问向蝴蝶的来源之人:“谁让你们来……”
他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多说任何一个字了。
黑色的蝴蝶昭示着刺客的离去,他本能地以为这是交易会或是「诡」出尔反尔对交易会会长做出的某种惩罚。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偏偏一个是火,一个是化茧的虫群,恰恰在季疏的跟前浴火重生,破茧成蝶?
但李曼曼似乎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磕磕巴巴地解释着自己进入三愿的游戏的过程。
“是……是有个人叫我们来的。”
深陷痛苦之中的谢应动了动手指,李曼曼便立刻明白,接着说下去。
“一个穿着黑斗篷带着白面具的人,他说让我们来找三愿,然后加入它的游戏,这样我就能完成【翎闻】姐姐交办的任务。”
这人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完成了“参悟”任务,虽然中间产生了那么多波折。
两个人在说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但答案偏偏又连在了一起。
黑斗篷,白面具。
果然是「诡」搞的鬼,谢应的心中有铺天盖地的恐惧袭来,他的指尖都在颤抖,生怕这些蝴蝶再从这个不肯认他的男人身上夺走什么宝贵的东西,比如关于他的记忆,比如那些脱轨生长的自我。
李曼曼看他这副反应,以为是自己坏了什么事,紧张地搓着手不敢说话,而谢应问完之后,目光再没有分给旁人一丝一毫。
他只是双手握着那人的手,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李曼曼看他这副和先前判若两人的憔悴样子更加忧心,便努力地回忆着中间的细节,企图弥补些什么,她一边想一边拍自己的脑袋,终于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好像说他叫什么一号,来自铃兰岛。”
对,就是这个听起来和她最喜欢的花儿读音相同的名字,让李曼曼彻底相信了他,拉着赵子健一同开始找寻三愿的踪迹。
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消息,可谢应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仍然不发一语,像瞻仰神像般凝望熟睡那人的面容。
等到李曼曼不确定地再度重复这些信息,谢应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们都安静下来。
“三愿,送他们离开吧。”
这里人太多了,睡觉的人会被吵到。
“好!”
传送的白光再度亮起,在谢应的告别的眼神里,【道千古】带着两人离去。
小女孩捧着花站在谢应的面前,怯怯地开口:“需要送会长回家休息吗?”
季疏迟迟没有醒来的意思,谢应整个人也被病痛折磨得半死不活,呆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
“好。”谢应的声音因疼痛而变得沙哑。
小女孩又做出了祈祷的姿势,清脆的风铃声响起,从三愿身上飞出一群白色的光点,绕着他们跃动起来。
即将被传送离开的瞬间,谢应感觉指节一紧,季疏的手回握了他一下,好像是要醒了。
……
蝴蝶飞来的那一刻,交易会会长的眼中再无其他色彩。
如夜色般幽暗的蝶翼向着他扑闪,迷人,深邃。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想去接应那些夜色精灵。
当指尖触及蝶翼,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来自谢应的呼喊。
“季疏!”
“季疏!”
这些声音层层叠叠,好似来自从火海里扑出来的那个人,又好似来自很久以前。
“季疏,你怎么了!”
一阵猛烈的碰撞之后,天旋地转里,他听见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人的呼喊。
季疏……季疏……他什么时候告诉过那人他的名字呢?
他好像……是打算这次就说的。
那个人年轻,朝气蓬勃。
他说他叫谢应,今年上大三了吧,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玩家。
季疏觉得自己行径恶劣,作为游戏制作人,他竟然哄骗了一个学生。
他对他手中产生的那个游戏再熟悉不过,轻易就能让人对他产生崇拜感,这对谢应来说,很不公平。
所以这次见面他准备坦白,还为此准备了礼物,盼着能得到那人的原谅。
坐在车里的时候,这种忐忑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年轻时忙于学业和理想,不曾为青涩的情爱所苦,如今年过三十倒是有了相似的不安。
他紧张地握着手里的盒子,问出租车司机:“师傅,还要多久?”
“三十分钟吧,你很急吗,我可以开快点。”
季疏低着头,指腹摩挲盒子底部的西语刻痕,有些不好意思。
“不太急,就是……和人约好了,怕他久等。”
“是爱人吧,我看你还带着礼物呢。没关系,迟到的话带一束鲜花过去吧,她会喜欢的。”
季疏笑了笑,没有再搭话,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串数字,准备告诉谢应,他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当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出租车前方的一辆大货车突然脱轨,侧翻了过去。
急刹车的声音响起,继而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听见电话里那人喊了他的名字:“季疏,你怎么了!”
季疏想,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呢?
手里的盒子从碎裂的车窗中飞出去,季疏清醒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那枚精致的蝴蝶吊坠摔落碎石堆,蝶翼残缺,只剩下一半。
……
白光散去,谢应和轮椅上的人一起被送回了交易会会长的居所。
他中午刚从这里离开,这么快又回来了。
谢应小心翼翼地把人从轮椅上抱起来,他有一种错觉,怀抱里的季疏好像有了真实的重量。
上次抱他跨过门槛,那人轻得像一只小鸟,如今沉甸甸落在他的臂弯里,终于不会再轻易就被风吹跑了。
谢应轻轻地把人放回床上,跪坐在地毯上,握着他的手指贴在自己唇边感受他的温度。
季疏睡着的时候很像是一尊神像,不悲不喜,微卷的长发随意散在耳后,谢应凝望了很久,而后探着身,替人拢起碎发。
在指尖拂过那人眼睫之时,谢应感受到了轻微的颤动。
“季疏,你醒了!”
谢应紧张地抓着那人的手,终于在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里看到了神彩,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了。
那人抬起手,以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泪痕,目光停在他胸前垂落的半翅蝶吊坠上。
“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连礼物也摔碎了……”
谢应赶到现场的时候,季疏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他在警戒线外无法靠近,无从得知那人的一切,最后只在碎石堆里找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盒子的底部刻着一行小诗,诗句的末尾是他的名字。
而不远处,一个残缺的蝴蝶吊坠静静躺在边上。
“一千个蝴蝶的骸骨,睡在我的墙上,一大群年轻的微风……渡过河流。”
季疏直起身躯,念出了他刻在礼物盒底部的诗句。
los esqueletos de mil mariposas duermen en mi recinto. hay una juventud de brisas locas sobre el rio.——for x.
手写的西语字体记述着一段小诗,“x”是他给谢应的备注。
游戏里的剑客很喜欢蝴蝶,总是收集一些和蝴蝶有关的破烂,小怪掉落的蝴蝶翅膀,蝴蝶形状的戒指,记载着蝴蝶名字的泛黄纸张。
现实里的小孩儿也很喜欢蝴蝶,他的朋友圈记述着福利院、荒山、阁楼和各种各样的蝴蝶。
所以季疏准备了一条蝴蝶吊坠。
那款吊坠很特别,由他亲手设计,找了大家制作。白金制成的蝶翼,一半嵌着欧泊石,底座形状是张开的肋骨,墨色的宝石在太阳照射下会流淌出彩色的光辉。
但欧泊石在剧烈撞击中遗失,谢应只捡到了残缺的另一半。
谢应双眼微热,手指搭在白金蝶翼上。
那人的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的指节,将蝴蝶和轻颤都握在掌心里。
他垂着眼睫,感受着那人坐起来之后,垂在他的脖颈后方的发丝。
季疏的鼻息扫过来。
他说:“你好,谢应,我叫季疏。”
虽然没有想起更多的事情,但谢应从来没有说起过半翅蝶的故事,他却一清二楚。那些出租车里的对话,除了司机,也只有他知道。
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不是为了纪念谁人而存在的数据,他就是那个人本身。
他拥有那段关于谢应的记忆,他就是季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