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邵逾白安静地听他说,等他说完才开口:“我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完成任务。”
  这句话并非托词。
  余逢春的安抚确实让邵逾白感觉好很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下坠。
  梦境像一头饥饿太久的猛兽,在邵逾白面前撕扯着现实。
  又或者那不仅仅是梦境。
  最令邵逾白无法解释的是,他在梦里预见的事情,竟在现实中一一应验。现实中的余逢春从未提及周青的事,是梦境里那个”余逢春”告诉他的——而那个”余逢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邵逾白还在继续做梦,还在看着另一段人生徐徐展开。
  如果哪一天他真的疯了,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不单是他一个人的罪孽,甚至会害到其他人——
  他自顾不暇。
  ……
  专门给余逢春设置的铃声响起,邵逾白停住脚步,在路灯下接通电话。
  “怎么了?”
  “你人呢?”余逢春问,声音很清醒。
  邵逾白道:“我在外面。”
  远处有车灯亮起,司机把车开过来后,下车为邵逾白打开车门。
  “现在就回来,”余逢春说,“现在。”
  “好的,十五分钟。”
  余逢春挂断电话,邵逾白坐进车里。
  开门以后,司机听见了两人之间短暂的交谈,启动发动机以后二话没说就把油门踩到底。
  十分钟以后,车子停在阙龙里门口。
  司机下车开门的时候,还专门瞥了一眼挂在车门扶手上的秒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很骄傲:“邵哥,十五分钟以内!”
  “是的,”邵逾白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好嘞!”
  得到了上司的认可,意味着升职加薪的机会又多了一些。司机高高兴兴地走了。
  听着车辆驶走的声音,邵逾白打开家门。
  人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一个抱枕砸过来,显然扔这个抱枕的人连十分钟都等不了,已经烦了。
  余逢春坐在楼梯上,眼神阴郁:“你敢不敢再慢一点?干脆以后别回来了。”
  “……”
  邵逾白弯腰捡起抱枕,没有试图辩驳,而是道:“以后不会了。”
  审视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余逢春今天夜里看起来比平时更敏感紧张,几乎有些神经质。
  邵逾白没有解释他去了哪里,余逢春也懒得问。
  确定人没事以后,余逢春站起身,任由睡袍滑落,遮住一双笔直白润的小腿。
  他是从床上下来的,只穿着一件刚到小腿的深灰色睡袍,腰间随意系了个带子,上下都露着,大片的白被深色衬托,更有种妖异的惊艳。
  邵逾白盯着他向上的步伐,呼吸顿了一顿,才跟上去。
  主卧里,只开着一盏小灯。
  暖色的灯光下,床头放着那本俄文小说的续集,两个星期前刚刚出版,目前还没有正式的中文翻译。
  余逢春坐在属于自己的那边,戴上平光眼镜以后盯着邵逾白,等他上床。
  目光让邵逾白感觉到一丝压力。
  他开始思索自己还有没有做除半夜出去以外更严重的事情。
  回忆片刻,邵逾白慢慢说:“是我让常狄给狗减肥的。”
  那只小土狗其实很懒,不喜欢动,刚捡回来没多久就胖了八斤,余逢春喜欢它胖乎乎的样子,但邵逾白有点儿担心狗的心脑血管。
  所以这几天,常狄一直在悄摸摸给狗减肥。
  或许余逢春发现了这个,所以不高兴。邵逾白暗自猜测。
  然而,余逢春的反应证明,邵逾白只是平白露出一个把柄。
  “这件事情我们之后算账。”
  他点点书本封面,表示自己把这件事记心上了,然后说:“现在你需要上床睡觉。”
  余逢春很关心他的睡眠情况,尽管他再也没有问过梦的事。
  有些话没必要说明白,彼此也会有所感应。
  邵逾白慢慢意识到,余逢春未必真的一无所有。
  所以他脱下外套。
  “好的,”他说,“需要我吃安眠药吗?”
  因为梦境的缘由,邵逾白的睡眠情况很不怎么样,有些时候需要药物辅助才能睡着。
  余逢春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摇头:“不用,上床。”
  于是邵逾白换下衣服,躺在余逢春身边。
  灯光熄灭。
  “晚安。”
  ……
  昏暗中,有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0166脱离待机状态,问:[你不睡吗?]
  余逢春靠坐在床头。“不睡,今天很重要。”
  [怎么重要?]
  余逢春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的鎏金烫痕,半晌后才缓缓道:“今天……是大结局。”
  模块运行一向完好,到今天,已经接近百分之八十。邵逾白的梦境不会像现实生活中那样每一分钟都清晰呈现,他能记住的,大多都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场景。
  漫长的时间线被人为缩短,化成一段接一段的空格和碎片,余逢春站在故事结局的末尾,能感觉到邵逾白正朝他走来。
  上一世,余逢春过得不好,邵逾白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好日子过。
  那时候余逢春选择抓住这位警察卧底并与他结盟,与其被理解为筹谋划策,不如说是崩溃之下的最后一次反击。
  所以他走的每一步都称得上惨烈。
  一株被强行雕琢扭曲的竹子,就算脱离牢笼,也早失去了向上生长的力量和机会,它的内里充满怨恨的污水,几乎连青翠的外表都被污染,显露出最可悲可怜的模样。
  邵逾白是不该到来的、来迟的雨水,降落在这株竹子上,让它体会到了生的气息,让美好短暂存在了一瞬。
  可他阻止不了余逢春的枯萎。
  在最开始最开始的计划中,余术怀死后,下一个就该是余逢春自己。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只关乎选择。
  可叹上天垂怜,把他们带向另一条路。
  0166在意识高处,似鸟一般俯瞰着卧室里的场景。
  无限微弱的灯光下,余逢春坐在邵逾白身边,双眸低垂,身形化作一道寂寞的影子。
  这是他曾经最经常的模样,落寞的,安静的,像夜风深处静静生长的植物。
  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
  *
  *
  梦中的邵逾白,总会无休止地将目光从余逢春身上挪走。
  他意识不到自己在看,直到余逢春的目光随之变动,他才像惊醒一般恍惚着躲避,生怕目光接触间,暴露自己小心藏好的种种心绪。
  晦涩的情感在他的身体里抽枝发芽,邵逾白谨慎对待,既没有刻意扼杀,也不想过早将至于人前。
  如果一定要谈爱情,那也要等一切都结束以后。
  余逢春是在笼子里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鸟,满心满眼都是自由和解脱,除此之外的所有,对他来说都是负担。
  邵逾白必须要等。
  ……
  事实证明,外界传闻中如铜墙铁壁一般的余氏家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高耸入云的城堡,外表再富丽堂皇,只要内部出现一点细微的坍塌,成为废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余术怀在东南亚的产业率先出现问题,疑点重重,但涉事相关全被逮了进去,一番周折之下,矛头指向余裴。
  城堡在此时开始坍塌。
  那天晚上,余逢春坐在阙空里的摇椅上,等着盛夏的风将花瓣吹散。
  邵逾白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了许久。
  等一片花瓣终于吹落,余逢春才轻声说:“我大哥要死了。”
  余术怀疑心极重,这件事就算不是余裴做的,既然锅落在他头上,余裴不背也得背,不死也得死。
  最晚三天,余家就要有丧事了。
  余裴比余逢春大七岁,两人的童年少年时期,邵逾白未曾得知,或许也曾有过那么几年的短暂亲情,如果换个家族,他们本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邵逾白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守在余逢春身边。
  而静了一会儿以后,余逢春忽然笑了,又道:“我早就知道他会死,他那种性格,在余术怀手底下活不久。”
  他眼中有分明的遗憾,不是为余裴,而是为自己。
  他知道余裴活不久,余裴又何尝不知道余逢春撑不下去。
  两头困死在洞穴中的病兽罢了,以为盯着对方死了就能赢,实际上自己出不去,守着输家的尸体,还是死路一条。
  在来到余逢春身边前,邵逾白从未想过一个家庭,能混乱可悲成这个样子。
  夜风吹拂,暗香浮动。
  邵逾白侧眸望着余逢春细长优雅的眉梢,忽然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余逢春偏过头来:“什么问题?”
  “你以后想去哪里?”邵逾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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