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余逢春抬头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也在盯着余逢春看。
  “……!”
  余逢春瞬间低下头,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面前人又不是瞎子,目睹了他抬头看人又迅速低头的全过程,邵逾白觉得有意思,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在地毯上。
  “低头干什么?”他停在余逢春面前,“刚才胆子不挺大的吗?”
  阴影投下,压迫感很重,换做其他人,想起邵逾白曾经的“丰功伟绩”,这时候可能已经哆嗦着哭出来了。
  可不知是不是过往的记忆在起作用,余逢春始终没在邵逾白身上找到应该有的暴戾残忍。
  就如同与一个朋友多年不见,离别时是什么样子,再见时仍然是那样,只是面容多了点沧桑,人还是那个人。
  因此,他真的没有害怕。
  “草民久在乡里,见识短浅,偶然得见天颜,实在情不自禁,请皇上恕罪!”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中规中矩中带着点奉承,邵逾白应当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没什么新意。
  可余逢春刚一说完,眼前人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话,大笑出声,笑得手指都哆嗦。
  “……”
  余逢春真是无语至极,仗着自己低头,和0166吐槽,“有什么好笑的?”
  0166懒得理他俩。
  邵逾白笑得很痛快,到后面嗓子都哑了,咳嗽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停住。
  他仍然蹲在余逢春面前,似是觉得看不见脸很不爽,于是又如前几天那样,手指熟门熟路地掐住余逢春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
  冰凉的手指与温柔的皮肤接触,冰得人心口发凉。
  现在不是冬天,大明殿更是温暖如春,邵逾白身高八尺有余,一向健康,手脚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逢春暗觉不好,当即让系统开启检测模式。
  0166照做:[检测模式已开启,请宿主保持身体接触,如果在结束前断开的话,检测会失败。]
  “……”
  余逢春跪在地上,怔怔地与邵逾白对视,望着那双黑眸中倒映出自己。
  他顺从着抬起头,邵逾白却没有立即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轻而缓慢地摩挲着他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回忆的色彩。
  “梁妃,是寡人几年前去景潭寺上香时,于后山偶然遇见。”邵逾白突然说。
  “那时她穿一身青色衣衫,又破又脏,像只猴子,很不整齐,已经快饿疯了,满脑子只想着吃。”
  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几年前的梁妃骨瘦如柴、衣衫不整,如今却养得体态轻盈柔软,当然是恩宠的功劳。
  邵逾白继续说:“寡人觉得有意思,便带在身边,想看看能长成什么样子,一看就是好几年。”
  “……”余逢春张张嘴,直觉该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却只能很干瘪地说:“草民一定竭尽全力救治娘娘。”
  邵逾白哼笑一声:“你当然得竭尽全力,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已经很明显。
  他是皇上,谁不合他意,谁就去死,他不需要承诺,人命就是承诺。
  余逢春:“草民明白。”
  邵逾白又道:“梁妃对寡人来说,不是小猫小狗那么简单。”
  “是,草民知道。”
  系统检测程序即将结束,0166开始十秒倒计时。
  邵逾白笑了一下,指腹用力,在余逢春下颚处掐了一下,留下点痛。
  接着,他要离开。
  可倒计时还有8秒钟,要是现在离开,一切前功尽弃。
  情急之下,余逢春想都没想,抬手抓住邵逾白的手腕,不让他离开,同时脸朝旁边一侧,极其依恋地躺进他的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后,余逢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相当忐忑地看去。
  视线中,邵逾白眉毛微挑,没生气,只等着他解释。
  余逢春:“……”
  脑海中0166宣布检测结束,但没说结果,估计是怕影响他发挥。
  余逢春又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再不解释就要糊弄不过去了,才慢吞吞地开口:“陛下待娘娘如珍似宝,令人佩服。”
  说着,他松开手,如尴尬一般往后挪挪,面上一片晕红。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张脸,可羞涩时晕红似云霞一般,一双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很招人。
  邵逾白盯着余逢春眼角的红,觉得喉咙干渴,久违地想咬点什么。
  他收回手,想都没想就直接说:“如珍似宝倒不至于。”
  梁妃不是小猫小狗,但也不是珍宝。
  太诚实了,给原本就非常尴尬的余逢春重重一击。
  “起来吧。”
  好在邵逾白没有纠缠,也没纠结刚才余逢春在发什么疯,起身后撩起帷幔,走向床边。
  坐在床头,邵逾白低低咳嗽两声,余逢春站得远,只依稀看见他用手帕遮住嘴。
  又是两声。
  咳嗽完,邵逾白将手帕随意地扔在地上。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问问梁妃的病情。”他说。“寡人于治国上不大精通,到处都靠丞相费心,但寡人不傻,见过不少聪明人,知道什么人在说谎,知道什么人说的是实话。”
  “你若老实回答,那一切好说,你要是觉得自己聪明,想欺君,寡人自然也给你个新去处。”
  这也是句威胁,但效果要比之前的每一句都好,因为邵逾白完全把话讲明白了。
  ——他清楚梁妃的病有问题,也知道太医院所说的身体亏损不过是套话,他任由余逢春胡说,为的就是余逢春在分析病情的时候提到了中毒二字。
  邵逾白曾经也是真切地手握天下过,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事态有异,对他来说不难。
  余逢春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了骄傲。
  大明殿内一片寂静,早在邵逾白伸手去碰余逢春的脸的时候,守在一旁的宫人就都退了出去。
  眼下四周无人,或许正是最好的时机。
  “殿下,梁妃娘娘的症状确实是中毒,但却与时节等无关,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邵逾白坐在床上,神色难辨喜怒,沉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时间,余逢春脑中闪过无数合理的解释。
  而斟酌之后,他答:“草民少时随祖父行医,见过一例病患,与梁妃娘娘的症状几乎一致,加之梁妃娘娘在中毒之前身体一向康泰,故有此判断。”
  “那名病患怎么样了?”邵逾白问。
  余逢春深深叩首:“草民无用,没能救治成功,病患已往生极乐。”
  “……”
  怕邵逾白万念俱灰,余逢春又急忙道:“不过这几日据草民的观察,梁妃娘娘身上中的毒虽然与那名病患同出一源,但有所不同,应当不至于害人性命。只要细细斟酌用药,还是有可能恢复如初的!”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生怕邵逾白听不清。
  可余逢春说完以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一言不发。
  不得已,余逢春朝床边看去。
  邵逾白人在那里,魂却在别的地方。
  余逢春刚才的那些话,像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东西,眼神飘得很远,有很细的哀伤蔓延出来。
  “……那名病患,长什么样?”
  良久后,他问。
  余逢春愣住了。
  “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他说,“男人,高个子,长得挺好看。”
  “他有说过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人是自己胡编出来的,怎么会有名字?
  余逢春摇摇头:“没有,我们只和他匆匆见过几面,确定自己身上的毒无药可医后,他就走了。”
  他说得含糊,可邵逾白却从他的话里辨别出什么,脸上表情骤变,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愤怒,嘴角微微颤抖,好像有一捧蓬勃的火在他体内燃烧。
  砰!
  榻上用来装饰的花瓶,被用力挥倒在地上,顷刻间碎成一地碎片,余逢春吓了一跳,看到邵逾白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暴怒包裹。
  可即使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一位侍从敢进来查看情况。
  余逢春只能自己控制局面。
  “陛下!”他大声说,“梁妃娘娘不会死的!”
  邵逾白的动作骤然顿住,仿佛清醒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有片刻凝固,整个人像是忽然卸了力气,无力地摇晃片刻,跌在床上。
  “邵逾白!”
  余逢春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吓坏了,扑上去扶住人的肩膀。
  “你有没有事?!”
  听到他的声音,邵逾白眼珠转动着朝他看去,恍恍惚惚。
  “……寡人没事。”邵逾白说。
  他的眼还是无神的,大概率没听到余逢春刚才喊他的名字。
  余逢春也冷静下来。
  “陛下心神悸动,待会儿睡前要喝些安神汤,”他没有放开手,只是低声嘱咐,“梁妃娘娘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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