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下一秒,边老师发来一份文件。
  文件的名字写着《协议书》。沈奕暂时不想管什么协议,他心说也不急,便放下了手机,拿盆出去打了热水回来。
  他拿起毛巾,先给温默搓干了头发,随后把毛巾泡进热水里投了一遍,再拧干以后,去给温默擦了擦脸。
  脸擦到一半,沈奕望向温默覆盖了半张脸的面罩。
  他伸出手。
  刚碰了那面罩一下,沈奕的手就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刀口在脖子上,他必须把这个“面罩”一样的领子拉下来。
  可人家一直这样穿着高领藏着口鼻,这时候把它拉下来,沈奕莫名有一种趁人之危扒了人家衣服的良心破碎感。
  犹豫之际,沈奕盯着他的高领,一时出神。
  说起来,以前他从来不戴这些。
  面罩也好,口罩也好……虽然是个哑巴,可温默从来不戴着这些遮掩。
  为什么成鬼以后反倒把这种东西戴起来了?
  为了看起来高深莫测一点?
  犹豫半晌,沈奕还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面罩。
  “抱歉抱歉,”他还是过意不去,声音颤抖着,“失礼了……”
  他拉下温默的衣领。
  高领藏起的皮肉一寸寸暴露在宿舍白炽灯的光下。
  一点点、一点点的——
  忽然,他看见血红的一抹针线。那针线在温默的嘴角,只露出了一点。
  领子已经褪到嘴巴的位置,沈奕的手碰到了温默的嘴角。
  指尖的触感极其奇怪。沈奕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将领子一鼓作气扯了下来。
  他瞳孔一缩。
  空中,大雨滂沱。
  一道惊雷落下,轰隆一声。
  沈奕松开手,呼吸急促得手都发抖。
  温默的嘴被针线七扭八歪、细细密密地缝紧了,两片唇肉被缝得扭曲变形。血从那些针眼里流出来,蜿蜒地淌下。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却没呼吸上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听不见外面的雨声。
  气血上涌。
  沈奕捧住他的脸,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却无论如何都呼吸不上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白,可偏偏温默依然神色安稳,仿若只是深眠。
  沈奕突然站起来,抓起挂在窗栏上的一件干外套,转身打开房门,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宿舍门被用力摔上,一声巨响,将同层人都吓了一跳。
  “我靠谁啊,这么响。”
  隔壁宿舍此时此刻正有个人嗦着火鸡面看热血少年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上课前跟沈奕唠叨八卦的薯片弟。
  他也是爱凑热闹,一听有动静,就走出宿舍打开门。正巧,沈奕黑着脸,匆匆地从他屋前走了过去。
  “沈奕?”薯片弟一愣,“沈哥,你不带雨伞去哪儿啊?外头雨好大的!”
  沈奕置若罔闻,没有理他,径直向前。
  谁的声音他都听不到。
  脑子里仿佛有根电线,滋滋作响个没完,屏蔽了外头的一切动静,让他脑子里就只有温默那张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嘴巴。他还是上不来气,他只能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和用力的喘气声。
  外头大雨倾盆,他披上外套,推门走进雨里。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一阵怪叫声。那声音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又怪异如不会言语的婴孩在声嘶力竭。
  那是不能说话的人在说不出话地尖叫。
  眼前的路突然扭曲了瞬。沈奕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踉跄几步,跌到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树边。
  他扶着树蹲了下去,头痛欲裂起来。
  他捂住脑门,痛得咬紧牙关,嘴里泛起一股血味儿。
  一阵光怪陆离。
  他看见火、看见天、看见河流,看见田间的小路,看见慈祥的王婆子,看见掰开他的嘴骂骂咧咧往他嘴里灌颜色怪异的灰水的江胜国,看见温默抓着他哭得两手哆嗦。
  他看见深夜里亮起的一个个火把,看见人们狰狞的脸。
  他看见人人如鬼,看见四周骤然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一帧帧地快速在眼前闪过,如同放了倍速的走马灯。
  【阿默。】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自己捧住温默的脸。那是张满是淤青的脸,瘦得更嶙峋了。
  他听见自己颤着深吸了一口气。
  四周大火四起,旁边一阵乱响——沈奕想起来了,这里是最后他被烧死的破庙。
  而一旁的破庙后头,高些的地方,居然被烧出了个洞。
  人能从那里逃出去。
  腿上一阵剧痛,他低了低眸,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双腿。他已经站不住了,他连站着都很费劲。
  他听见自己嘶哑地轻笑一声。
  【救救我。】他笑着说,【真不想死……救救我吧,阿默。】
  然后,他将人横抱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扔了出去。
  那是他对温默最不温柔的一次。瘦小的小哑巴重重摔到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还没等温默站起来,再看向他,他就听见自己头上响起木头断裂声。
  没看见温默最后一眼,他眼前一黑,被断裂的房梁咚地砸死在下面。
  幸好没看见最后一面。
  他忽然想,他真的不擅长看温默要哭似的脸。
  他又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声。
  他听见龚沧鬼似的怪笑声。
  夜黑风高,周遭的芦苇丛起了大火。
  河边,有好几个人举着火把。大火之间,龚沧骑在一个人身上,一手摁着他上半张脸,任由他在身底下挣扎得跟条案板上的鱼似的。
  他挣扎得厉害,尖叫也不甘得震心,却都无济于事。
  【他爹的,放火都没死成!?】龚沧喊,【个死哑巴,砍死那么多人……砍那么多个,还想砍到我头上!】
  【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还敢来砍我!】
  【想给你奕哥儿报仇是吧,觉得我弄死他了是吧!】
  【你他爷爷的还真有脸,你也不想想,没你我能告发什么?】
  【啊?温默,你以为自己也很惨是不是?】龚沧朝他吐了口口水,【我呸!】
  【没你做污点,我能告发江奕什么!?】
  【他就没落什么不是,就除了脑子犯轴喜欢上你这件事,他就没什么能让我告发的!他爹的,自己想不明白,还反过来砍别人!?】
  温默突然不动了,不再挣扎了。
  他突然也不叫了。
  【都怪你啊,你还有脸砍人!】龚沧大笑起来,【装什么惨?江奕死了,你错的最大!】
  【还敢砍我妈……我去你的!!】
  他抓起手边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温默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砸了无数下,把温默砸得血肉模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爹了个吊的,”他不解气,骂道,“小芳,针线包拿来!”
  “哎?”
  “把他嘴缝上!”龚沧说,“我看他再鬼叫一个……反正也用不上,死了,等下辈子也别用了!大爷的,我让他把嘴闭上!”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河边芦苇大火,身后村民举着火把。针线穿过唇肉,将温默痛醒。他痛得要大叫,又被人打了几拳;他挣扎着要把他们推开,龚沧啧了声,抓起他的胳膊,使劲一扯,把他骨头扯断。
  他被缝上了嘴,龚沧又叫村民拿来了猪笼。
  他们把他塞进去,沉进河塘里。
  笼子一点一点,没入水中。
  岸上火把重重,芦苇烧成了灰。人们在被血染红的视线里影影绰绰,站在一起,漠然看着他一点一点沉进水里。
  沈奕捂住心口。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红得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白,额头和脖颈上血管都爆起了。
  大雨里,他扶着歪脖子树,站了起来,往前脚步沉重地走了几步,逐渐匆匆,最后跑了起来。
  *
  学生课还亮着光。
  校长、副校长,系主任和学校的法务部,以及这一专业的导员,所有人都在这里。
  龚沧和他父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三个警察跟着过来陪同。
  边老师站在一旁,有些发怵地望了望学生课的表。
  快八点了。
  边老师很想下班——现在这里坐的全是神仙,空气有种说不出的凝固。
  出的事情不仅匪夷所思,还是一件恶性事件。
  又灵异又恶性,校长和副校长这几天焦头烂额,全在思考这到底该怎么收场,才能最低限度地减少对学校的影响度。
  好在事情是在学校外面的商场里出的,和学校没有多大关系。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学校打算赔给龚沧家一笔赔偿,顺便当个封口费,请他们以后别说孩子是在凉艺上学的时候出的事。
  龚沧的父母都红着双眼,他母亲低声啜泣着。边老师有些感慨,往一旁的沙发那边又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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