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众刀道:“但女帝已被祭祀,我们又能分割谁?”
  牛耳尖刀道:“你们这些晚辈后生,眼界忒浅。女皇女帝肉虽已分割,三日后却仍有圣人圣贤肉等着。需知皇帝在世,仍是俗物,虽甘美如酒,仍一股浊气难驱;圣人却是谪仙入世,玉骨雪肉,福泽比皇帝只深不浅。如今圣人已由太太太祖城头放血,三日后取起心头肉祭祀,剩下无用躯干,还是要分发百姓,由我们来操刀分祭。”
  众刀问:“不知太太太爷比之高高高奶,哪位更有神通?”
  牛耳尖刀道:“要说太太太爷,要先讲劝春女坟里那株女树。万万年前,世间初生男人女人,我们这一双祖奶也应时而生。高高高奶本事高强,却有一个弊端,被她宰杀之物的骸骨,不能投入轮回再生。譬如那位女皇女帝,已然死透,八男正是为了杜绝再有女帝降世,才请高高高奶出山。但太太太爷却不同,凡他所杀者,骨骸埋葬百日百夜,当能肉骨复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实往古来今一神刀者也。是故,世间男人便取太太太爷屠尽世间女人,女人们的骸骨堆埋一处,百日百夜后,拔地而生一株女树,树上结满成千上万女果女实,供众男食之用之。众男感谢这世世代代的女人血肉,便尊女树为树母娘娘,咱们的太太太爷更是功高一等。要问太太太爷何来如此造化,他的元身要比高高高奶更厉害百倍!奶奶是千人舌头根炼化,爷爷是万颗人心肝炼成!需知人心之毒,毒若猛虎。人心之利,开天辟地。太太太爷之锋利绝技,俱是造化而成。”
  众刀唏嘘,牛耳尖刀笑道:“女树虽尊树母,到底是众男取用之器,一死物而已。却不料众男这次分割女帝,将女帝尸骸依例堆放,帝骨竟令树母复生。方驱众男操刀杀圣,这才叫轮回报应。他们人物的报应,却是我们的时机。须知太太太爷刀下,骨骸亦能复生。这次宰杀圣人之后,五年一个大轮回,是时当有新社新圣新胙肉。我们能五年得一次圣人血肉滋养,离成为世间伟大刀具的梦想实现也不会远!”
  众刀问:“谁能成为下一个圣人?”
  牛耳尖刀道:“他们做人的有个典故,叫做周公吐哺。周公者,元圣也。能够吐哺者,未来之圣也。根据太太太爷所说,未来之圣将在今日到来。根据高高高奶所示,未来之圣将在五年后被再度分食,到时候就是我们大显身手之日!”
  一刀鸣众刀鸣,一刀啸众刀啸,群刀磨砺里郑素冷汗直流,飞快抽动马鞭。满地鞭炮红屑翻卷,振到空中,融成血红雪片。五月暑热天,天外飞红雪。红雪越下越大,如落红缤纷,如鲜血喷溅,郑素的目光如同一支黑色利箭,射破满天满地满眼满空红色,直直看到迷障之后:
  香案摆设,香菸高烧,锣鼓走向,傩戏开唱。
  八名异姓男子头戴鬼神面具,手持一卷母鸡变化的金黄遗诏,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道:“请社神,祭圣人。今日圣人变罪人。割得圣人三两肉,从此正位塑金身。”
  千人万人拜倒香案,双手高举一只海碗,碗中盛放刀具,叩头拜曰:“请神赐福。”
  社神泥像端坐莲台,口唇殷红,如涂鲜血。
  小孩跑过来,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香案上拿下那把万颗人心炼成的太太太爷之刀,干净利落地托起一具牺牲。有手有脚,身穿袍服。他擒住牺牲鬓发,横刀一割。
  一颗彩球提在他手中。
  五彩缤纷的鲜血流淌,滴溜溜旋转,像个人的脑袋。
  郑素发现自己滚落马背,顿时社神香案烟消云散。一片红蒙蒙的血日之下,满地求肉者拔地而起,披袍擐甲,如同禁卫之兵。手中海碗旋转如梭,变成刀剑。八张鬼神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八张义愤填膺的脸。郑素狼一般飞扑上去,被无数刀剑臂膀按在地上,他撕咬踢打,紧紧抱住一个人的腿,连声喊道:“他冤枉,他是冤枉的,求诸公明察,求诸公明察!”
  夏秋声蹙眉,“女帝诏书在此,小郑将军,你这是要军前抗命?”
  郑素叫道:“小子不敢,只是盖世之冤,大人莫要错杀圣贤!”
  汤住英冷笑一声:“圣贤?小郑将军,我问你,卖爵鬻土,此所谓圣;通敌叛国,此所谓贤吗!”
  郑素傻了。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郑素大叫道:“这是捏造,这是诬陷!你们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杨韬冷声道:“女帝御笔亲书,尽陈为政三年,所有不善之事尽为此贼蛊惑。女帝羞惭,故下罪己诏,引咎退位让贤。最后一道旨意,正是命我等杀贼正法,肃清纲纪!”
  郑素叫道:“一派胡言!萧恒已有来信,延请我舅再度出山,他若罪大恶极,新君岂会数次垂询!明明是你们……是你们恨他嫉他,怕他受新君器重,再度分割你们的权柄!嫉贤妒能而杀之,你们配为梁臣,配为梁人吗!”
  “郑素!”一声怒喝。
  人群之后,青不悔看向他,“郑素,你过来。”
  郑素忙膝行过去,跪在那人脚前,颤声叫:“阿舅……”
  青不悔面无表情,扬手给他一个耳光。
  郑素没有躲避,一动不动地受了,脖颈梗在肩膀上,头没有歪一下。
  青不悔冷声问:“我悉心教养多年,就教出你这么个忠奸不分、黑白不问的东西?因私废公,阵前违令,你叫我如何去见你母亲?”
  郑素嘴唇开合,像被扇得懵愣,无声说,不是。
  不是,不是这样,你是什么人,我清楚,我最知道。
  他喉咙却被扼住一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看青不悔从他身边走过,对众人揖手,躬身道:“小儿无知,君必不如此。圣命如山,望请速行。”
  郑素不管不顾,死死攥住青不悔袍袖,泣不成声,连声叫唤。青不悔不看他一眼,也不推开他,被他拽得身形摇晃,却仍在向诸公做拜,轻声说:“别叫孩子看见血。”
  一口气撞出齿关,冲得他牙齿硌楞作响。郑素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大声嘶吼:“青不悔,我不认你了!我不认你了!”
  继而,又被劈成另一个孩子,拉着他哭喊道:“阿舅,阿舅,你争辩,你不要认罪,活着啊,阿舅活着啊!”
  汤住英袖子一挥,两旁金吾卫当即上前,将郑素强行拖走,他连撕带咬连拖带拽,双膝在雪泥里碾过两道辙印。
  青不悔没有看他一眼。
  还未被拉到军后,一股鸦鹊扑棱棱冲向天际,如同热血飞溅。
  夕阳落山,像人头落地的声音。
  锣鼓喧天声响起。
  众人环伺,等待食祭。
  小孩拍手唱道: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
  郑素尸体一样被越拖越远。
  他抬头,放声大笑起来。
  ***
  李寒赶到长安时城门未闭。
  他走入城中,一派祭祀过后的香菸之气,太阳光惨白月光一样照在街上,街上静悄悄,街道上铺满灰烬,如同一地鞭炮碎屑也像青烟袅袅的盐巴块。每家每户房门前都摆放石板,一尺见厚,三尺见方。石板上都刺有一把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
  寂静中回荡着幻听一样的吹打之声,李寒抬头,却没有看到应该看见的社神金像,尽管他能想像得到,他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它的樱桃小嘴和血盆大口,闻到它的兰麝馨香和糟烂腐臭。但真正驱赶他而来的却是梦境中一缕醉人肉香。它神奇的诱惑力使人一闻便如酒鬼看见千年杜康,财奴道逢聚宝之盆,倾国倾城月貌花庞的美女站在色鬼眼前轻轻招手。李寒一路上做着梦走梦路抵达长安,在这梦城中找肉。
  锣鼓声越来越近,看见队伍之前先有个小孩踢着彩球跑过来,那小孩见着李寒旋即露出古怪笑容,抱球站住。那只彩球很眼熟。李寒微微矮身去看,那小孩目中突然有绿色火焰熊熊燃烧,点燃他的引线把他一枚烟花般飞射出去,他骑上李寒脖颈,叼住他的脖子就撕下一口血肉。李寒却没有感到疼痛,蛇打七寸般捏住小孩头顶辫子,冷静将他摘下来。小孩生得一口好牙,如同带鈎短刀,刀锋五彩血水淋漓,正是李寒颈动脉的鲜血。他被李寒提在半空,拳打脚踢荡悠悠,便要咬李寒的手。李寒一手举远他,一手拍在他脑后,小孩哇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块跳跃的活的肉。肉色莹润,宛如九天凤凰脂。香气馥郁,仿若瑶池红灵芝。小孩并不哭叫,神态餍足幸福,口中咀嚼李寒鲜嫩的脖子肉。
  李寒将他丢在地上。
  小孩抱着彩球跑远了。
  李寒脖子上一轻,总感觉像被摘掉脑袋。他俯身捧起那块肉,那块圣洁尊贵的肉在他手中脉搏一样缓缓跳动。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贯穿李寒心脏,他胸中入射入万丈金光。李寒在此发一宏愿,他得葬了它,质本洁来还洁去,他要筑一座天尽头都没有的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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