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贺蓬莱知道,她一定在。
  贺蓬莱不知道,世族子弟得知孟蘅手持龙武军印,也曾在今日登门请她相助。他们得到了和贺蓬莱一样的答案。
  她没有救驾,也没有逼宫。
  她只是不开门。
  ……
  力竭之际,贺蓬莱身躯瘫软下去,脑中浮现孟蘅苍白的脸。
  看到脸前,他先看到她的文臣衣冠。
  进贤冠,绛紫袍,是一人之下的权柄,也是万人之上的责任。
  好像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凤凰台醉登公主辇,玉升年敕出孟露先。在此之前,他所看到的孟蘅似乎总是和萧伯如结系在一起。萧伯如花下拨弦,孟蘅停住双眼。萧伯如嫁作虞氏妇,孟蘅决绝不见有三年。
  萧伯如哭诉说,谁能为我转圜。
  孟蘅叩首道,臣昔日为公主容,今日为公主死。
  孟蘅问,陛下登基前亲口所言,尽是空话吗?
  萧伯如冷声道,孟卿,你好自为之。
  孟蘅搁置鸳鸯梳,再不簪戴。
  萧伯如亲手将玉梳投掷,在地上断作两截。
  如今,女帝政权倾覆,双方竭力招揽。但他们都没能明白孟蘅。
  萧伯如轻贱她为官的底线,世家侮辱她为臣的操守。她宁为玉碎的气节,百官以为是清路尘,女帝只当成梨花片。
  孟蘅用一道闭门做出她最后的抗争。
  她是萧伯如的金城汤池,但萧伯如不明白,金城亦有坍圮之时,汤池亦有枯涸之日。
  她做过萧伯如的老师、情人、臣子,是她皇位的支持者和观念的反对者,但在此之前,她先是孟露先。
  意识淹没之际,贺蓬莱回望行宫方向,那边的天空闪过一道耀眼白光,一支利箭般穿透太阳。太阳爆炸了,绽放了,白淋淋的鲜血喷薄沸腾了。
  那是史书所记述的白虹贯日的景象。
  上一次这种天象出现在萧恒刺杀肃帝的当天。
  似乎有金吾卫的快马过街,用雄性鸟类的声音高声宣告女帝时代的落幕。头顶,母鸡叫起的血红夕阳陨落,新的黄金朝阳冉冉而生。百姓鸣叫起来,响起百鸟喧哗之声。
  男人万岁!
  公鸡万岁!
  雄性卝器。具。头。部一样壮硕的太阳万岁!
  从此不招雌鸡魂的时代,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时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
  孟蘅在这个春天开始咯血。她并没有转投萧恒,在镇西将军马入长安前她便致仕还乡。她病死在背叛萧伯如那年的冬天。她的去世标志着怀帝时代的彻底落幕,正如她的权力和轶闻都和萧伯如紧密相关一样。不论愿或不愿,她的命运都和萧伯如缠绕成一个紧胜红线的死结。
  而据史书记载,梁怀帝萧伯如在退位后半年里抑郁而终,但时人传言和后世考古都倾向于另一种推断:她死于退位之日。怀帝的墓室独立于本朝君王,她并没有躺在历代梁帝的死后寝居阳陵里。很多年后,后人对劝春行宫遗址进行考古勘探时,才真正发现了她的遗骨所在,一座被推平的地宫。
  这究竟是她的遗旨还是他人的坑害,现在已经无人作答。历史学家多偏向于后一种说法,这座宫室就地掩埋,梁怀帝是被活活闷死在地下的。弑君者给了她体面又最不体面的死法。按时人传说,其葬地多鬼声,大概为其夜弹琵琶声。她在生命最后仍在演奏。这叫我们不禁去想:这个梁王朝第一位女性天子,史册中“有国色”的长乐公主,曾推盏举海豪饮、红衣白鹤题灯的年轻女人,她最后一次演奏是求救是绝望,是爱是恨。
  实际情况是,她只是听到天国的音乐奏响,那一刻她作为一名杰出的琵琶手,完成了一场沟通天人、联结生死的合奏。
  弦声的魔力暂时充盈她的肺部,支撑她弹完这首乐曲,像支撑一个巫者完成一场祭祀。
  音乐是咒语最强有力的媒介。
  萧伯如可能不是一个成功的野心家,却是一名天赋异禀的厌胜者。她临死前胃部反刍出施加巫术的毒酒,必须要由新的怨侣吞饮。
  我会成为下一任帝王道路上最后的祭器。
  相应的,他的爱情当为我最鲜美的牺牲。
  仪式完成之际,萧伯如没有诅咒,她祝福。
  祝福日月星辰。
  祝福春夏秋冬。
  祝福东南西北。
  祝福新朝,新年,新皇帝。
  祝你粉黛在侧。
  祝你山无二虎。
  祝你子承父业。
  祝你永享长生。
  第371章 一三七匪寇
  京中好一番改天换地,天地安稳后,诸公便联名去信西塞,请镇西将军入主长安。李寒去走三请三拒的流程时,萧恒已经马过明山。
  五月,五万里山色如翠,榴花如火。
  萧恒在界碑前勒马,望见对面身影前,先听到黑马高鸣之声。
  接着,一把日思夜想的声音喊道:“萧六郎!”
  他纵马而上。
  云追一停下脚步就去磨蹭元袍的耳朵。秦灼收住缰绳,在突然咫尺之间的距离里抬脸瞧他,静静看了一会,说:“瘦了,也黑了。”
  萧恒笑道:“每次都是这句话。”
  秦灼问:“家里还好吗?”
  他在信中得知萧恒先去了并州,安葬了苏小云,又为十万百姓刻了长碑。梅道然如今又不在身边,都没有人能叫他卸防痛哭一场。
  萧恒只笑笑,“都好。等这一段事情平定,我带你回去瞧瞧。”
  秦灼也笑道:“成,不过现在到了我的地盘儿,客随主便,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抽响马鞭,萧恒紧随其后。马蹄翻过大明山时秦灼收住缰绳。
  哺育十五州的大河将秦川辟作一北一南。往北是茶瀑、是虎睛滩,是拦腰斩断陆土的大明山天堑和五万里翠峰的呼唤,是离去时故乡最后的挽留,是伤疤;往南是仙原、是满月壤,是朱檐吊脚的楼阁和王城明如白昼的灯火,是沃土,是家。
  他们在家和伤疤的裂隙里停辔立马。
  萧恒道:“这就是……”
  “是金河。”秦灼说,“南秦的母亲河。”
  河水宽阔,从云中直直劈下,宛如阳光成冰,冰剑出鞘。出山时咆哮怒吼,打碎天地一切枷锁,于是有了雷鸣崖、有了试刀口。但出山之后,儿女站在肩头仰望它,它也就止息怒火,甘心重新受缚,于是有了白云窖、有了金河平野,也有了大明泽。
  秦灼临河跳下马背。
  萧恒看着秦灼沿岸跪倒。
  他双手合十,抬臂高举过头顶,阳光扣入扳指,引成一根金弦。紧接着他十指交握,掌心向下地叩下来。
  这是萧恒所见过秦灼最具神性的瞬间。
  他在跪地的一瞬从君王变成臣子,但又是新的君王;他从叩首的一瞬从父亲变成儿子,但又是新的父亲。除秦山秦水外他一无臣服,除秦人秦神外他一无父母。
  五万里秦川尽在肩上。
  等秦灼站起时萧恒走上来和他并肩。秦灼一身大红白虎,望着山水对他说:“温吉要和子元正式过聘了。”
  萧恒点头,“终成眷属。”
  秦灼道:“他们得在这边求婚、结婚、举办仪式,以后,我也要在这里。”
  萧恒没出声,只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秦灼仿若未觉,继续道:“金河是父母的祝福,沿河不分男女老少、飞禽走兽,万物平等。每一对新婚夫妇都要在这里上告父母,孩子在这里受洗,老人在这里归葬。这是我的墓地,也是我的襁褓和婚床。”
  “我们是光明和长夜的子女。上游是父亲,下游是母亲。父母手挽着手,一起捧着我们诞生。”
  他执起萧恒的手,眼神坚定地回望。
  “母亲的乳汁,就是父亲对外的刀锋。”
  ***
  萧恒第一次入王城,但秦灼似乎并没有以贵宾之礼相待的打算。没有仪仗,没有锣鼓,两个人只是静静回城,也没有急着入宫。
  秦灼先带他回了军营。
  营中篝火已燃,虎贲军团团围坐。陈子元一抬头,当即跳起来招手,“大王,这边儿!”
  众人抬头,俱是故旧面孔。秦灼不叫他们拘礼,大夥便笑呵呵抱了抱拳,给他俩让出位置,“萧将军也来了。”
  秦灼坐下,“带他来蹭顿饭,有酒吗?”
  陈子元笑道:“哪能没有?既然到咱们这边,就得讲一个入乡随俗。弟兄们,把咱最烈的酒抬上来,好好陪萧将军吃一晚!”
  秦灼也不拦,道:“把桐花酒拿来。”
  陈子元一愣,四下起哄声便响起,鼓掌喝彩,拍案振臂。秦灼坐在当中,面不改色,八风不动。
  陈子元在哄闹声中喊:“你来真的?”
  秦灼挥手笑道:“拿酒!”
  冯正康当即得令,使人去抬酒。萧恒有些不明所以,凑过头去问:“吃这酒有什么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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