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萧恒不会走这样的生路。
  这也不会是自己的生路。
  一夜心灰意冷后,岑知简接受这个结果,十分平静。
  他的确重燃过一段生的希望,但只是星光一束,做不成燎原之火。
  华州岑氏不做伶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如今他无父无母,无家无业,无根一身轻。
  如果这条命还有一点价值,那就是救一救萧恒。
  恟恟天下的新的希望,解民倒悬的唯一一人。
  萧恒是百姓的生路。
  切开肌理、置蛊诱毒时岑知简想。
  那他就做萧恒的生路。
  只愿他能辟一片新天新地,让华州岑氏的悲剧不再重演,让人不用通过自残来捍卫底线。
  让天地间每一个人,都能做人。
  笼中鹦鹉连声叫道,归去,归去。
  岑知简注目许久,打开笼门。鹦鹉飞出窗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缕清辉入户,岑知简振衣起身,如鹤振翅欲飞。
  他走出门外,走出庭中,走出无垠月色,走出这片人间。
  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
  归去来兮。
  不如归去。
  ***
  岑知简托病数日,闭门不见任何人。
  三日后,萧恒引兵返程,探问岑知简病情。
  叩门无人应,问话无人答,一旁梅道然耐不住,抬脚踹门而入。
  门内床铺整洁,空无一人。
  梅道然立即道:“我去找人。”
  萧恒道:“我和你一块……不,兵分两路,我去问少卿。”
  一转身,秦灼已经跨入门中,神情未有分毫讶然,道:“岑郎走了。”
  “走了?”梅道然急声道,“他去哪里?”
  秦灼不答,从怀中取出一物,道:“几日前,岑郎收到这封信,是他山中师父所写,要他随同游历四方。这封信先递到的我这里才转交给他,岑郎怕你们挽留,便不叫我声张。”
  梅道然急忙接信来看,反反覆覆看了几遍,才问:“他没说地方,一个落脚都没讲吗?”
  “修行无定所。岑郎讲,因缘际会,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来去聚散如同流云,早有天意,无需挂心。”
  秦灼顿一顿,道:“他有件东西留给你。”
  梅道然注视下,秦灼手探入袖中,取出一物。
  掌心,一枚新刻的丹红竹笛。
  梅道然浑身一颤,从秦灼掌心抢过笛子,奔出门外,翻上马背扬鞭而去。
  萧恒身形微动,秦灼淡淡道:“按脚程,岑郎已出大明山,他来不及。”
  静默片刻后,秦灼说:“我总觉得他想报复梅蓝衣。”
  萧恒终是哑然。
  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离开后告诉你,我终于承认爱上你。我好爱你。但我已归去,你莫要寻我。
  ……
  那个夜晚,昏灯下,木盘前,梅道然问,我和你。
  岑知简殊无反应,如神附体,摇笔在沙间留下字迹:
  我非云头仙,子非泥中客。
  天将白云和青泥,拆做子与我。
  第367章 一三三 密谋
  北方初春冷如冬,范汝晖加了件氅衣,从角门进了劝春行宫。
  引他入内的还是一名老妪,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还是那排厢房,还是固定的叩门手势。
  开门的还是那个人。
  女孩子立在门内,身披棉衣,见是他,微微挪开脚步。
  范汝晖闪身入内,房门应声关闭。
  他进屋,先把盆中炭火拨旺,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纸包放在桌上,说:“你爱吃的那家酥饼,应该还热着。”
  女孩子挨着他坐下,剥开纸包咬了一口,道:“有些焐了。”
  范汝晖道:“我下次马骑得再快些。”
  女孩子闷头吃饼,一会又放下,“皇帝要你什么时候清扫完毕——清扫我们?”
  范汝晖身体一绷,说:“我最多还能拖半个月。”
  女孩问:“你知道大夥都怎么说你吗?背国叛家之人,尚不如无国丧家之犬!”
  范汝晖不讲话。
  女孩子叫他:“阿兄!”
  她声音微微发抖:“这几天好多人都出了事。阿丑阿云出门买头油,三天没有回来,兰三娘溺死在冰池里,柳七郎烂成一堆白骨才在花丛底挖出来……他们——你们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就算你把我藏起来,但皇帝手里已经有了名单,你能藏我一辈子?还有你自己……”
  “阿兄,皇帝只当你为影子效过力,用这个拿捏你。但她若知道你也是燕人,她也会对你痛下杀手,我们都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
  “苏合!”范汝晖上前抱住她双臂,“你听我说,我一定快点解决这件事。你别怕,都会好好的。”
  苏合倚在他怀中,喃喃道:“苏合,苏合……阿兄,我们到底叫什么,我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疑问如同针尖,虽不杀人但作痛。直到范汝晖回宫奏禀,仍细细密密地刺在心头。
  刚过永巷,宫墙影子下,一个人影匆匆赶来,叫一声:“将军住步。”
  他形容清瘦,装扮是个内宦。军中最瞧不起阉人,更何况深宫失势的奴婢,范汝晖却立即住步,态度甚至算得上恭敬,问:“福哥有指教?”
  内侍福贵轻轻一笑,道:“万岁即将诞子,娘娘缝做了些小儿衣衫,请将军代为献上。”
  他往袖中一摸,“不巧,落在屋里。正好有些茶水,不知将军能否赏这个光?”
  萧伯如登基后锁闭后宫,先帝妃嫔一律居住永巷,寻常难以进出。但萧伯如近来着意清除燕人,尤其以燕妃宋氏为首。金吾卫奉旨办事,范汝晖也有了应当的进出之权。
  福贵引他进入薰风殿。
  殿中居住先帝昭仪宋氏,正临镜梳妆,将一把小金锁合入抹胸。范汝晖在堂间站定,竟跪地拜倒,叩首道:“拜见娘娘。”
  他已官居金吾卫大将军,没有必要向一个太妃行此大礼,宋氏却安然受之,抬手道:“将军请坐。”
  范汝晖谢恩安坐,福贵上前添茶。范汝晖忙道:“怎敢劳动公子。”
  这个称呼像一枚花刺,有些酸痛,但花蕾的香气又沾在手心。福贵手指一僵,仍提壶给他倒满茶水。
  宋氏道:“如今多事之秋,多谢将军能来一趟。”
  范汝晖忙道:“娘娘折煞微臣。”
  宋氏叹道:“将军想必也知道,当今陛下起了清扫燕人之心。此事自我而起,叫你们无辜受牵连。听闻将军的妹妹也在其中。”
  范汝晖垂首道:“是。”
  宋氏拾帕掩泣道:“燕都陷落之日,你父沈如忌公追随皇考殉国,实是一腔忠义。你兄妹二人俱是忠良之后,却一个充作乐伎,一个为了复燕大业,不得不投入影子找寻时机……说到底,是宋氏亏欠你们。今又叫你们受此无妄之灾,我真是万死难赎此罪。”
  范汝晖心中酸涩,低声道:“娘娘千万别这样讲。是臣等无能,叫娘娘天潢贵胄折辱梁宫,幸臣如今略得今上青眼,剿灭燕人之事……臣必当再想法子。”
  宋氏哑声说:“来不及了。”
  福贵递给她新帕子,解释道:“将军恐怕不知,皇帝近日频发噩梦,又临盆在即,只怕宫中不安稳,便欲驾临劝春行宫生产。如此一来,清除燕人就成了头等大事。只怕这几日皇帝就要下达严令,驱使将军斩草除根。”
  宋氏犹哽咽道:“我如此残躯,虽死也罢。可大燕百姓何辜,将军的幼妹又在行宫,岂不是叫将军骨肉相残?连遗民都无法保全,又何谈复国大计?”
  福贵劝道:“你别哭,皇帝这两年揽权艰难,朝中对她颇多不满。我听各府线人来报,说几大世族动了心思,欲趁此时机逼她退位。我们只要捱过这个春天,一切便有转圜之机。”
  宋氏惨然笑道:“谋逆之举,当灭九族!世族权柄再重,一没有军权,二不是皇帝近身,要逼她退位,谈何容易?世族那边还在动摇,咱们岂能将身家性命押在旁人身上?再者,就算皇帝退位,总要有新皇登基。如今放眼天下,恒逆威望最盛,他的名号,范将军想必也知道。”
  范汝晖道:“他本是影卫,后来叛逃,在臣手下任职过金吾卫武骑。梁肃帝驾崩,正是他御前行刺。”
  宋氏道:“如此冷血铁腕之人,岂会对我等手下留情?若有个能听我们说话的新君……”
  她自嘲两声:“燕国已覆灭多年,痴人说梦罢了!只愿将军保重自身,尽量为这些兄弟姊妹转圜。待我身死之日,将我望南而葬。若能死后魂归故国,我也死而无憾了。”
  宋氏强忍泣声,福贵抚她的后背,也忍不住叹息。
  范汝晖放下茶盏,再度撩袍跪下,额贴于地,“臣必竭尽全力,请娘娘放心。”
  怕引人猜疑,范汝晖到底不敢多待,片刻便出了薰风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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