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秦灼抬手抚摸萧恒嘴唇,低声说:“萧重光,我们左右不了未来之事。我也害怕,我怕你会变,也怕我会变,还怕咱们都活不到变的时候。我也不敢盼望,不盼你一心一意,你的心我管不着;也不盼你长命百岁,有时候活得太久才最痛苦。”
  “我只盼你今宵有酒,及时行乐。”
  秦灼说着,再度吻上他的嘴唇。
  “和我。”
  ***
  翌日清晨,梅道然被早早敲响房门。
  他开门一瞧,岑知简立在外头,道袍翩然,身负琴囊。
  不料他竟直接找自己,梅道然试探道:“昨夜的乩文,你不记得?”
  岑知简手掌一动:回答问题的是乩仙,只是借我一身降临而已。我若记得,岂不是弄虚作假。
  梅道然笑道:“你昨晚请了个和尚上身,直接把将军他两口子给拆了。”
  岑知简一愣,显然出乎预料。
  梅道然叹道:“我瞧着他们两个,的确是真心实意,但能这么处到什么时候,还真没敢细想过。这件事也不在你。”
  岑知简默然,没想到占出个这个结果。
  梅道然清清嗓子,换了话题:“什么事?”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问:出去走走?
  梅道然心中古怪,刚要点头,便听岑知简咳了两声,立刻转身回屋。不一会,拿了件披风出来,抬手递给他。见岑知简负琴,又搭手帮他把琴拿下来。
  岑知简结系披风,听梅道然问:“怎么拿琴?”
  他笑了笑,接琴在怀,自己钻进马车。
  梅道然看了眼车帘,扭头问车夫:“岑郎要往哪去?”
  车夫挠挠头:“这……他也没说明白,只说去郊外走走,去个景致好看、行人少些的地方就成。”
  乘兴而来,随心而行。
  梅道然点点头,“你留下,我陪他出去就成。”
  车夫尚未回神,梅道然已在车辕后坐下,振缰驾着马车走了。
  ***
  南秦冬日虽冷,终究不比北方严寒,仍有垂叶枝木,潺潺流水。时辰还早,蓝蒙蒙的天涯晕开一条金色泛红的光带,太阳是晴和而澄澈的,像胭脂盒落深井,悄悄结了片朱红的冰。
  梅道然勒缰住马,岑知简钻出车帘。
  梅道然讲:“听秦少公讲,这边的山峰都属于大明山脉。那边有个洼口,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几乎沉在地上的白云,就叫白云窖。旁边的水系都是金河水系,就在那边分成两支又汇聚一处,中间土地的淹留程度和月相很相近,就叫满月壤。现在应该能瞭见——哟,弯着呢,今晚得是个蛾眉月。”
  岑知简随他的指示远眺,静静看着,像出神。
  梅道然仍笑着:“也出来了,到底什么事,多少露个苗头。”
  梅道然。
  岑知简叫他。
  不是手势,也没有鹦鹉,他嘴唇张合,试图发出声音。
  那声音破损,嘶哑,难以分辨,极其刺耳。
  岑知简缓慢叫道,梅、道、然。
  他轻轻绽开笑容,做个嘴型:我想看鸟。
  梅道然望他一会,温声说:“好。”
  一声笛音遄飞,天际两开白云。
  梅道然横笛在唇,手指飞速翻旋。
  这本是影子故伎,常用乐声驯鸟,最终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音乐无上之美,却被恶魔之手操纵去犯罪,而恶魔的歌喉竟是如此清和飘逸的笛声。
  一缕琴声,竟追上这专门谱写的笛声。
  梅道然垂眼,岑知简已坐于草地,盘膝抚琴。
  他不由想起数年之前,七宝楼头的那个黄昏,岑知简毫无征兆地拨动琴弦,与他曲声相和相契,梅道然再难掩饰震惊。
  在他面前,多年苦练的驯鸟之术不值一提。
  如此天赋异禀。
  梅道然心中微动,突然想起自己昨夜问的两卦。
  第一个问题是岑知简自己,沙盘上只落下四字:不如归去。
  梅道然挪动目光,盯住他的脸。
  烛光边,岑知简面洁如玉,神游物外。
  梅道然道:“第二个问题,还是问你。”
  他说:“我和你。”
  ……
  晨风微动,树梢轻摇,枝叶沙沙作响。深山中骤然一响,宛如春雷,遥迢传递,余韵到耳边成为近乎马匹的响鼻。没多久,天边一声哗然,彷佛满山叶落,实则是万翅鼓振。
  风声之中,群鸟缤纷而至。
  笛声愈转愈急,琴声愈和愈昂。飞鸟盘旋,有的浮在半空,有的停在衣边。
  一朵白鸟落道袍,道袍上,白鹤鼓翼欲翥。
  曲声毕,梅道然急按笛孔,睁开眼睛。岑知简正静静看他,像这么看了许多年。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问:“怎么了?”
  岑知简笑了笑,抚平琴音,手指点了点:多谢你。
  全部都,多谢你。
  ***
  除梅道然之外,第二个感知到岑知简反常的是萧恒。
  岑知简夜间叩开房门时,秦灼正坐在榻上吃果子。他二人一对视,秦灼便心领神会,趿鞋站到榻下,对萧恒道:“有事找你。”
  他端着果子出去,带上了门。
  萧恒看岑知简放下笼子,又将怀中的五弦琴放在案头,问:“不知岑郎有什么嘱咐?”
  岑知简拾起炭盆旁的火钳,拨出炭灰在地上写字。
  萧恒仔细辨认,疑惑道:“你要我把它带回并州?”
  岑知简颔首,写道:韩天理。
  萧恒瞭然,郑重道:“定不辱命。”
  岑知简微微一笑。
  他明明坐在此地,身上却笼一层迷雾般的光辉,如同幻梦,很不真实。萧恒心中生起一股古怪之意,“岑郎,你……?”
  岑知简明明没有告别,鬼使神差地,萧恒口中却跑出挽留的话:“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丹竹当持彤管,我想请你帮我治世。 ”
  岑知简笑了一下。
  明月入窗,砌了他一身霜雪般,连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吹化,从唇边洇出来。他拾起帕子捂在嘴上,断断续续咳了一会,继而将白绸丢进炭火。
  火舌纷翻里他拾起长钳。
  很久之后,久到太子已在襁褓,谈起日后太子师的归属,萧恒还是有片刻失神。他正同秦灼坐在甘露殿中烤火,支个胡床,剥着芋头。
  萧恒手中顿了顿,渡白的确很好,但身居要职,太过劳碌。其实阿玠老师的所在,我本是心有所属。
  秦灼接过芋头,轻轻咬了一口,只说:请渡白先给开蒙。找到岑郎,便请他来。找不到,朝廷便遥拜他做太子太傅。
  萧恒久久不语,拿火钳翻动银炭。手上力道一偏,泼出些炭灰来。他便将灰烬在地上慢慢拨成一堆,又轻轻打散——
  岑知简拨灰写道:君若为贮,列传何如?
  萧恒看着他双眼,“你会是我的世家。”
  片刻后,他低声说:“那件事做成前,一直是。”
  岑知简问,之后呢?
  萧恒道:“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兄弟。这辈子。”
  炭火爆了一下。
  萧恒听见了岑知简的笑声,是一滴走珠掉落的声音。他眼角一弯,肩上掉了一滴深色,把玄衣染得更深。
  他张了张嘴唇。
  这时,笼中鹦鹉抢先叫起来:“将军,将军。”
  萧恒有些耳鸣。
  在禽鸟滑稽的人声里,他像听见岑知简的声音,清亮的嗓子笑着叫他:将军啊。
  他将火钳撂下,苍白嘴唇沾了红,轻轻一碰,就落了几点寒梅血在雪里。
  那芳香的血液说:
  我先行一步。
  ***
  岑知简回房时,月上中天,淡淡一痕,果然是抹蛾眉月。
  他没有宽衣上榻,而是捋起袖口,露出臂上一条早已结痂的血口。
  那是萧恒试蛊导致长生毒发时,他给自己切开的口子。
  然后以蛊虫为引,将毒血诱到自己体内。
  虽不能解掉萧恒的观音手之毒,但至少在当时,能够暂续萧恒的命。
  岑知简的计画里,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真正的知情人。萧恒不知道他一命换一命的破釜沉舟,梅道然干脆连萧恒的长生蛊都被瞒住,秦灼只以为是为了解萧恒的瘴毒。
  这片天衣无缝的罗网下,只罩住岑知简一个人。
  之前他遍寻解方,终于寻到长生解蛊的蛛丝马迹。在因罂粟实和处子血被萧恒断然弃置的虫蛊外,似乎还有一条新的生路。
  岑知简大喜过望,信誓旦旦对萧恒道,还有一种草蛊,可化解长生之毒。
  天无绝人之路。
  直到松山疫病初发时期,萧恒写信求援,岑知简遍查岑氏藏书,竟无心插柳,查到草蛊的真正解方。
  他看到药引的一瞬,如雷击顶。
  活剖婴儿脑。
  ……
  解药本该救人性命,如今却是多命换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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