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或许有过,但那个人早已先他一步身赴碧落。而晁舜臣仍浑然不知,仍写信给他,期待书信之外的一次面见。
  却君与我皆梦会,此生难晤面。
  ……
  父母量我以不忠,兄弟嘲我以不义,师友怨我,世俗讪我,骨肉妻孥皆谤我。今所堪托付者,穷天达地,独足下一人而已。然自思凡所以托,无外乎虎兕之柙、龟玉之椟,皆泰山重大之事而临渊动摇之物。自观其身,前辙既在,岂忍托矣!或若百年玉泽亡于一手!相见则不能得,相遇则不能求,白日望远,以期梦会。君如应我,践此一约!江流万古,岂独我哀!晁圣卿再拜顿首。
  第365章 一三一 扶乩
  秦灼刚马过宫门,陈子元便小跑过来,微微匀气道:“殿下……大王去瞧一眼,岑郎那边有些麻烦。”
  秦灼挽住马缰,皱眉问:“什么事?”
  陈子元道:“萧将军在这儿,潮州营自然跟着一块进王城。我想他家里也是多事之秋,不如叫几个贴身的随同进宫安置,真有什么急事也好打个商量。进宫嘛,肯定得搜身检查,这不搜没事,一搜岑郎包裹,竟找出不少卜筮之物,还有几本谶纬之书。”
  秦灼奇道:“卜筮?”
  陈子元点头,“是,岑郎当年便以扶乩之术闻名,但有些日子不见他摆弄这些玩意了——大王也知道,咱们秦地对鬼神之事最为上心,这也就罢了,还从岑郎包袱里检出几件蛊盅和药具。这既是巫又是蛊,任谁也不敢高拿轻放……”
  秦灼问:“萧重光和梅道然都不在?你没告诉他们,岑郎是我的贵客吗?”
  “早进宫清扫余孽去了,关乎你的安危,那位哪敢假手别人。”陈子元顿一顿,“拦的人,是温吉。”
  秦灼深吸口气,快马赶往宫门。
  宫门前炬火高举,侍卫团团相围。秦温吉面具在脸,脚踩马镫,手叉刀柄拔出长刀。马前,岑知简敛袖而立,面色不更。
  “秦温吉!”秦灼疾呼一声勒紧马缰。
  秦温吉掉头看他,火光染上青铜面具,更有些青面獠牙。
  侍卫长上前一步,抱拳跪倒,“大王,此人身携外物,只怕……”
  “此人是我的上宾,更是南秦的贵客。”秦灼抬手,“不知不怪,都起来,各去做自己的事。”
  侍卫领命撤退,火把也随之远去,夜色渐褪艳色,渐渐安静下来。秦灼看向秦温吉,只道:“你小时候的宫室打扫了出来,去瞧瞧有什么物件要添。别叫我说第二遍。”
  秦温吉眼珠一轮,鼻中一嗤,一踢马镫掉头走了。
  秦灼跳下马背,上前对岑知简一揖,“叫岑郎受了委屈。”
  岑知简笑了笑,缓慢做着手势:我正有事要找你。
  秦灼点头,“那去我宫中。”
  岑知简摇摇头:一处僻静所在,我们,两个人。
  秦灼注视他片刻,“随我来。”
  二人同行至一处水中亭台,水面无冰,亦无波痕。石桌上纸笔已置,秦灼傍水坐下,抬手示意,“少时不顺心事颇多,每当心中苦痛,就来此地坐坐。这边行人稀少,岑郎有话,但说无妨。”
  岑知简咳起来。
  自从秦灼再见,岑知简精气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他从前虽受折磨,到底不是身体孱弱之辈。如今一瞧,竟有些油尽灯枯之意。
  岑知简找出块帕子掩唇,缓了一会,提笔而书:松山之事,知悉如何?
  秦灼目光一暗,“一点点。”
  岑知简道:将军伤势?
  秦灼说:“我只听闻松山凶险,也发现他身上伤疤。跟西塞潮州相比,的确伤得不算很重。”
  ——所以秦公暂且安心。
  “我更担心。”秦灼道,“梅蓝衣是最知道看顾他的,潮州营和他亲厚,更以他的身体为重,这次竟上上下下守口如瓶。我本想逼问到底……但他人回来了,现在好好的,我这么想想,也就没气力和他折腾。”
  ——萧将军所伤的确不重。岑知简笔锋一顿。
  ——是瘟疫。
  秦灼遽然变色,“瘟疫,他染过疫病?”
  ——为解瘴毒,染病试蛊。
  岑知简笔下一顿,还是隐去萧恒观音手未解一节,写道:危在旦夕。
  秦灼声音都打哆嗦:“现在如何,有没有留下病根?还要不要吃药,平常再注意些什么?”
  岑知简道:已然无虞。
  秦灼心跳未稳,哑声说:“你救了他。”
  岑知简抬头看他,片刻后,再度提笔写道:
  ——我把他的瘴毒引到了自己身上。
  秦灼脑中一响,轰然抬头。
  落叶入水,水沉冷月。
  秦灼一时讲不出话,只有默然。
  说什么,多谢,怎么会,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如此以命易命的大恩德,岂是一句话可以相报的?
  半晌,他哑声道:“你现在怎么样?”
  岑知简做了个下折的手势。
  秦灼盯着他手掌,声音艰涩:“还有多久?”
  岑知简想了想,两个月,至多不过三个月。
  秦灼忍不住问:“真的全无办法?我派人天下问医,一定能救你的命,你信我。”
  岑知简含笑摇头,写道:的确有苟延残喘之法。
  ——长生蛊再炼,可得‘不灭’之蛊,服之断能延命。
  “需要什么药材蛊虫,我马上……”
  ——服后,筋骨尽软,终身不得离榻。十五日后,瘫如废人。三十日后,仅能言说而已。饮食不能自主,便溺无法自控。
  秦灼嘴唇颤抖,呼吸越来越紧。
  对面,岑知简静静看他,眼中笑意清和。
  他又轻咳一声,做了个手势:我欲与你托身后。
  叶上露水滴落,震碎波中沉璧。
  秦灼垂头立起,双手一抱,一揖及地,“你但管吩咐。”
  ***
  秦灼走上白虎台,宫人正要通传,他一抬手,便不约而同止了声。
  外头月浓霜重,清辉溶溶,将暗红色的绣帘映得亮一个调子,很像女子靥边的胭脂。那是这帘子原本的颜色,上面浮动着各样花纹,白虎、火焰,和无数链接的秦篆福字,一串一串,像闪烁的金带。
  这是甘夫人亲手做的活计,秦灼幼时多病,甘夫人便绣了这幅百福帘,用来祛病挡灾。只是年深日久,纵然颜色娇嫩如美人粉面,也被风雨打吹成残血暗红。
  秦灼手指落在其上,织布柔软,像被柔荑牵握。下一刻,他将帘打起来。
  几乎是帘一响,萧恒就转过身,手中正握着一只镇纸,是秦灼少年时所用之物。他轻轻放下,看向秦灼,没讲话。
  秦灼望着他双眼,笑了笑,缓步走上去,在即将走到面前时微张怀抱。
  萧恒依从地垂头抱住他。
  满殿烛火摇曳,两人反反覆覆抱着。秦灼微仰头,脸颊贴在他颈边,抓皱他后背衣料。萧恒收紧手臂,轻声道:“我在。”
  秦灼闭了闭眼,勉强稳住气息:“害怕吗?”
  “什么?”
  “今天,和我跳下哨楼的时候。害怕吗?”
  萧恒道:“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你的计画里,这次有我。”
  秦灼忽地想问,那你的计画里真的有我吗?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但突然之间,今日冲天的火光再次烧入眼帘。
  第三个数脱口时他打翻火炬,火苗顺浸满桐油的铜钱窜天而起的同时,萧恒抄在他腋下带他淩空跃下高楼,掐指哨了一声。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疾风般冲向楼下,两人落在马背上时萧恒仍紧紧握着他的手。
  就像现在,他再度执起萧恒的手。
  他无数次地险些失去他,可实际上,他险些失去他的次数比无数次还要多。
  这样多失去的可能,但这个人仍站在这里。
  坚定的,沉默的。
  活生生的。
  他还活着,哪怕伤重些手冷些,心还在跳,呼吸还是热的。
  那还计较什么?
  秦灼轻轻道:“我很害怕。”
  萧恒道:“有我呢。”
  秦灼看着他的眼睛,“我怕我好好的,你出什么事。”
  萧恒嘴唇张了张,没说出话。
  秦灼道:“六郎,我是个极软弱的人。现在烈火油烹到顶点,我真的……经受不住别的什么了。”
  这句话究竟多重,但凡长耳朵都能听明白。而秦灼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之人。
  萧恒握紧他的手,“少卿,我好好的呢。”
  秦灼笑一笑,再度圈颈抱住他。
  灯烛影绰里,两人身形合二为一,轻轻摇动,感情溢出来一些,薄纱般溶溶流动。秦灼在床底下难得这么黏糊,萧恒心中古怪,却贪恋这一刻,没有多讲。
  秦灼贴在他颈窝,闷闷道:“秦善烧营时,我那条皮子也烧了。阿双还没缝好,我还没穿过。”
  萧恒道:“我再给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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