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他浑身一弹,整条手臂却被铁焊般死死按住。他嗓子这几日有些反覆,喊起来有些疼,边掰梅道然手指边叫道:“你弄痛我了,梅蓝衣,你松手!”
  梅道然松开他,下一刻把他按在床上,防止他挣扎用膝盖跪住他双腿,把他衣衫扒下来。
  岑知简浑身一颤,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你疯了……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这么羞辱我……你还要这么羞辱我吗?!”
  剧烈挣扎里,他感到梅道然手心贴住他后腰一块皮肤,冷得他浑身一哆嗦。
  那里原本贴的膏药已经被揭开,露出一小块溃坏的肌肤。
  岑知简一个激灵,回头时梅道然已经跳下床,大步去翻他的奁盒药箱。巨大的翻箱倒柜声中,岑知简瞭然一切。但他麻木又无力做出任何阻挡。
  终于,梅道然弯曲的脊背直起,从放置针囊的匣子地拿出一只纸包,转头看向岑知简。
  岑知简脸色苍白,毫无表情。
  梅道然把那纸包团在掌心,先去掩上房门,屋里光辉骤暗,又冷又阴。
  岑知简勉强穿好衣衫,看梅道然持着那纸包,撑着膝盖从他面前蹲下。二人僵持一会,梅道然突然伸手,把那包五石散递给他。
  岑知简不接。
  梅道然道:“到底怎么回事。”
  岑知简有些漠然地看他,终于将纸包接过来。然后他手伸向梅道然腰间。
  酒葫芦被打开,温热的酒香在半空涌动。
  岑知简将五石散倾在掌中。
  合在口里。
  梅道然浑身一震,正要拦他,岑知简已端起热酒,将五石散冲服下去。他目光仍落在梅道然脸上,将盏随手一丢,滴溜溜在地上滚动作响。
  梅道然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在用?”
  岑知简冷笑一下。
  梅道然上前拧住他衣襟,岑知简竭力要挣,却被他死死钳住。梅道然揪住他大声喝道:“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你是多想糟践自己?”
  岑知简目光的最后温度褪得一干二净。他将梅道然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缓慢又用力地整理自己衣襟。这动作不知怎么刺痛了梅道然。他气焰消散,手垂滑下去,像个死人。岑知简深深呼吸着,似乎哪里在痛。
  真的,切实的,肉卝体的痛。
  一段时间前,萧恒向他求问抑制观音手的方法,岑知简给出了自己亲试的答案。
  蛊毒长生。
  观音手催碎的脏腑,长生可以愈合。观音手消耗的寿命,长生可以延续。
  付出的是生不如死的代价。
  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那个夜晚,灯火伶仃地跳动,萧恒跪坐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静静说:“好。”
  萧恒是个很能忍痛的人,每天忍受剥皮零割的痛苦,他依旧行动如故。只有秦灼离开或者羌君存在的时候,那些痛苦才在他身体上外显出痕迹,才会让人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一个正被千刀万剐的人。
  但岑知简不行。岑知简可以忍痛,但做不到萧恒那样的云淡风轻。多年前他第一次服用长生,那种近乎撕裂身体的痛楚叫他险些咬断舌头。不久,朝廷就传来请他入京的旨意。
  他不能推辞,一旦推辞,岑氏当即会授皇帝话柄。
  为了维系岑氏最后的骄傲,自然,也为了缓解苦痛,他在进京前最后一次开炉,火光映照下脸庞无比冰冷。
  五石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比谁都清楚。但世间像萧恒这样的人并不多,很遗憾,岑知简并不是其中一个。他别无选择。
  岑知简扭头,看向梅道然,张了张嘴唇。
  他因为嘶吼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梅道然辨认出他的唇语。
  岑知简说,那个晚上。
  梅道然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神色。
  他们开始憎恶、开始怨恨、开始变质的,那个夜晚。
  红珠,或者说褚素绡,那个阴差阳错的始作俑者已经和七宝楼一起化为灰烬,真相只能被一场醉酒和迷乱掩盖。那女人为了执行潜入七宝楼、验查火药的计画,专门将韩天理的琴托付给岑知简,又用香料惑乱梅道然。她没想到的是,身为青泥的梅道然定期服用延缓观音手发作的药丸,其中药材和炉中香料会催成崭新的迷情之香。
  若是无情,如何迷情?迷情生错,再难陈情。
  有关那个夜晚的记忆,梅道然无比混乱。那时候他和岑知简的关系尚可,他还记得自己迎面而来时岑知简急切的呼唤。那时岑知简还能说话,那声音如同天籁,如同美酒,如同欲卝火滔天,如同爱狱倒悬。他擒住岑知简,像折断白鹤的双翅。
  接下来,就是如同箭雨的片段。桌案倒翻,香炉倾地,浓烈的催情鼓动之意。裂衣,脱冠,擘分两膝。撕咬,痛斥,化作呻吟。岑知简仍着云袜的双脚,已然赤裸的双腿。二人委顿身下的衣袍,泥泞不堪的白鹤。楼中七色之华如坠天火,将两人焚烧得面目全非。熊熊烈火中,岑知简咬破他的嘴唇,像承受,也像愤恨;像报复,也像亲吻。
  再度清醒,已然人去楼空。梅道然从满地狼藉里坐起,悔恨无极。
  自此后,岑知简告病,直至七宝楼焚,再未踏入半步。这也成为许久之后,皇帝以渎职问罪他的把柄。
  再后来,新君要用梅道然的影子身份问罪永王。岑知简作为梅道然的同工同僚,被天使询问。
  贺蓬莱问,梅道然是不是永王同谋?
  岑知简说,是。
  不是不报。
  他该恨自己。他恨自己,天经地义。
  萧恒讶然过,岑知简诬告梅道然,为什么梅道然没有半点怨恨。为什么再见这个陷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梅道然更多的是愧意而非怒火。
  是他毁了岑知简。如此下场,是他一人之过。
  哪怕和岑知简关系缓和,那个夜晚二人依旧避而不谈。谈什么呢?再次羞辱罢了。
  直到今夜,岑知简无声说,那个夜晚。
  梅道然看向他。
  他眼底有辉光,那么可笑,那么感伤。
  他将包裹五石散的麻纸向梅道然劈面一丢,即将打在脸上,轻飘飘当空坠落。
  岑知简嗓子里挤出几个残破音节。
  他说,我在服用五石散。
  那不是一场单方面的强迫,而是两个人的迷乱。
  梅道然本该如释重负,却陡然陷入一场巨大恐惧。
  岑知简是一个家教中正之人,却被逼着把药瘾和情卝欲揭给他看。
  没人能打碎岑知简,除了他自己。
  那白鹤仍坠在衣袖间,没有飞起来。
  梅道然颤着嗓子叫:“岑丹竹。”
  岑知简向门口抬了抬手。
  梅道然静了一会,将那张麻纸捏在掌心,撑身站起,走得摇摇欲坠。
  ***
  萧恒和银环是否再度达成协议、又议定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梅道然从岑知简房中离去后,一个人在坝头坐到深夜却是人尽皆知之事。夜里,他终于再返院中,敲开萧恒屋门。
  “你要送岑郎回华州?”
  “是。”梅道然道,“他未服解药却活过寿限,银环等人未必不心怀他意。今日祸患,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他看向灯下的萧恒,还是叹一声:“将军,野兽难驭,随时随地有被反噬的隐患,影子的分崩就是铁证。银环入潮后引来多少波澜,我只怕……”
  萧恒道:“你怕我不得善终。”
  梅道然不料他不讳言,沉声道:“潮州好容易拧成一股绳,倘若叫人寻了间隙,结果不可想像。”
  萧恒沉默许久,道:“但你放心,我如今有家有业,更想好好活着。有人想藉机寻乱,那是做梦。”
  他抬头看梅道然,笑道:“何况,我还有你。”
  梅道然也笑了:“得亏有我。”
  两人相视片刻,萧恒又捡回方才的话头:“你说的对,这一段时日岑郎还是回乡暂避为好。明日一早你们就启程,你就在华州卫护他,等叫你回来,我再写信。”
  梅道然反倒僵了脸色,“他未必想见我,你另换人吧。”
  萧恒沉吟片刻:“你们中间有什么事我不过问,但岑郎是各方影子垂涎之物,若非一个本领高超又可堪托付之人看顾他,我不放心。除你之外,再无他选。”
  梅道然默然片刻,“你问问他吧。”
  萧恒颔首,“临行前,我还有一物托付。”
  他从壁上取过一物,举到梅道然面前,“在锦水鸳,玉龙刀险些要我一条性命,少卿不让我使它,宝刀徒老更是可惜。我思来想去,只能交给你。”
  梅道然浑身一个颤栗,“我不能收。”
  “蓝衣。”萧恒叹口气。
  梅道然向他一抱拳,“夜深露重,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师兄!”萧恒疾声叫他,梅道然听见他咬牙隐忍道,“你快接,我伤口裂了。”
  梅道然立时刹住脚步,一把将刀抢过扶萧恒坐下,“哪里的伤,什么时候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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