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陈子元转念一想,也是,昨日刚出了那一档子事,他殿下再不清醒也不至于这时候去蹚浑水。他端详秦灼面容,秦灼显然今日洗沐过,衣衫鲜洁,精气神也好,眼下只有些淡淡乌青。马鞭和吃剩的杯盏搁在一处,似乎也沾染了桂花糕的淡淡香气。
陈子元不好多讲,也找不出话,双手从膝盖上一擦,道:“我瞧瞧茶水煎好没有。”
他刚起身,冯正康已快步走进门来,抱一抱拳,“殿下,英州有使者前来送礼,贺萧将军接受招安之喜。”
若来贺萧恒受封镇西将军还讲得过去,贺他接受招安,不就是变着法骂他没骨头吗。
陈子元扭头,却见秦灼似乎来了兴致,问:“来了多少人?”
冯正康道:“来了一窝,但按您之前的吩咐,但凡外头的来访,咱们只放一个进来。”
“岑郎到了么?”
“到了,带着鸟在前头周旋呢。梅蓝衣说还是要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刚出了一场纷争梅道然便抛下这话,是代表萧恒抬他的权威。
秦灼将帕子掷在案头,含笑道:“成,那就过去看看。”
***
秦灼跨进门时正听鹦鹉叫道:“不准,不准。”
岑知简坐在太师椅里,拿舀酒用的漆斗给鸟添水。梅道然抱刀立在一旁,沉沉注视堂中人,余光见秦灼来,遥遥抱拳,“少公到了。”
岑知简也颔首致意,却没有让位的意思。
秦灼从下首随便坐了,一抖衣摆将腿叠起来,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傲慢至极的姿态。他后背往椅中一靠,没分半个眼色给堂下,只问梅道然:“讲到哪里?”
梅道然说:“这位英州使者的意思,要问咱们个私自扣押之罪。”
“新鲜。”秦灼这才掉头,“敢问贵使,私自从何讲,扣押从何来?”
那使者脸色很不好看,冷笑一声:“潮州毫无交涉就扣押我英州人口,无权而行,还不是私?少公收了一批妓女进军营,到底打的什么盘算,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贵使一清二楚,我却不知情。”秦灼很诚恳,“还请贵使知会一声,我究竟要打什么盘算?”
使者脸皮涨红,“秦少公不愧是被金屋娇藏过的人,私德败坏竟至于斯!”
秦灼不恼不怒,徐徐拨转虎头扳指,“我私德败坏,原来贵使是藉着送礼的筏子要人来了。岑郎以礼相待贵使却别有居心,是不诚。萧将军明令禁止阿芙蓉入潮,锦水鸳所作所为是把萧将军的脸往地上踩!”
他语气陡然转厉,使者骇然之意尚未褪去,秦灼已和声笑道:“真当将军走了,潮州就没有管事的人了?”
他拨正扳指,道:“自然,我说话也做不得数,一切的意思要看岑郎。”
梅道然立即道:“岑郎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使者竟也没有纠缠,拱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也没有多留的必要,这件贺礼请少公——岑郎代为收下。”
侍人将一把长刀捧上来。
一瞬间,梅道然双目圆睁。
那刀的鞘,分明属于曹青檀的玉龙刀。
秦灼见他脸色微变,转头看去,“贵使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谁能未闻如此威名?我家使君四海遍访,却只寻着刀鞘,便做了个仿品献给萧将军当摆件看。”使者拱手,“岑郎收下,在下便告退了。”
岑知简看了梅道然一眼,点了点头。
待使者退出门去,梅道然横刀在手,拔刀出鞘。
的确是一把仿刀。
刀刃没有用铁,反而用的骨料。骨色并不洁白,已经微微泛黄,看骨质纹理,似乎很有年岁。
梅道然手滑过刀背,手突然剧烈一抖。
这个裂口。
秦灼察觉他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梅道然没有出声,深吸口气,手指缓缓捏上刀刃。
“这是人骨。”
岑知简撑身立起,秦灼也缓缓坐正。堂中一片肃穆。
梅道然有些不可置信,语速越来越快:“男人,年纪四十到五十上下,骨型外突,磨损过多,应当是武人。但骨质不如武人坚实,约莫已经弃武多年。裂口纹路细密,没有劈砍痕迹——这人的腿早就……”
他突然住口。
手中,骨刀抖如筛糠。
梅道然有些茫然,抬头看向秦灼,又看看岑知简。低头又抬首,突然红了眼眶。
这是曹青檀的胫骨。
第305章 七十一狼兵
曹青檀一辈子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梅道然,一个叫阮道生。
他为了女儿踪迹不得不给阮道生设下死局,但他又为了救阮道生而死;梅道然在那时候杀了他,却又放了阮道生一马。
若说怨恨,阮道生其实从没有真正怨恨过他。若说愧对,梅道然却是最愧对他的一个人。
算不清的恩恩怨怨,捋不尽的千情万恨。
刀鞘微斜,有什么从鞘中滚落,骨碌碌撞到梅道然靴尖。
是个纸团。
梅道然要弯腰,秦灼已快步走上去,展开纸团来看。其上写道:
夜至三更,城外相告曹苹所在。过期不候。
阿霓死后,萧恒一直在查找真正的曹苹下落,却无半点蛛丝马迹。如今英州——或者说卓凤雄为代表的影子——拱手献上,无可奈何之际,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秦灼曾听萧恒讲起,转卖曹苹的是娄春琴,而娄春琴正是影卫之中的“柔兆”。那卓凤雄等影子中人的确有可能得知消息。
只是英州到潮州有一定的路程,秦灼早上收押暗娼中人,下午英州刺史柴有让的使者后脚踩着前脚地造访,很难说不是早有预谋。
他们要梅道然出城,不若说是想进城。
再退一步,一旦拿住梅道然,如今萧恒不在城中,潮州众人对秦灼亦不甚心服,若有事件突发,必然乱成一锅粥。有人想坐收渔利,便是垂手可得。那潮州很可能面临有一次重大危机,而萧恒舍命奠定的基业将荡然无存。
秦灼一目瞭然,梅道然想必更是洞若观火。
但唯一线索近在眼前,他真的能忍痛而割吗?
岑知简从椅中缓缓站起,秦灼低声叫道:“蓝衣。”
骨刀欻然回鞘。
纸笺被梅道然捏回掌心,他另一只手抓着刀鞘,刀鞘依旧微微颤抖。
他说:“不去。”
语落,他像被抽掉一根筋骨,僵硬地扭头看向岑知简,哑声道:“三更天前我若出城,你拦着我。”
***
三更天。
潮州城门紧闭,堂后传来琴声。
秦灼从堂中坐了一会,拔刀出鞘,像替另一个人去端详曹青檀的骨头。他抬头,青天上糊一片纸月亮,冷冷清清,冰冰凉凉。如泣如诉的琴声里,忽然响起一个人拍刀而歌的声音。
同一片天幕下,萧恒若有所感地抬首,头顶西塞的明月雪亮。
赵荔城匆匆跑来,低声道:“将军,老唐拿人回来了。”
萧恒点点头,抓刀下城墙。
梅道然仍饮酒拍刀鞘,大声唱道:
“我是个撞仙宫妖魔魁首,倒江海混账风流。漫青天神仙应不羞?吸髓酌血,乐贫笑愁。杀人携壶,放火停舟,泼富贵掩他诡丑,孰宝刀断我此头?
“恨杀我出西崦西射日捽西母翻他西阙,恨杀我撅南星劈南岳率南冠齐上南楼,恨杀我辞东洛号江东罢东帝一碎东瓯。推说北海忙,谁休!
“待荣华功名粪土后,把泉路朝天走。我是个浪里死火刀头锈——为谁写春秋!”
***
李寒半夜就听说萧恒拿着了人,确切说,他是听闻萧恒开了刑狱。但到底拿的什么人、要怎么审,李寒没有过问一句。他手头一堆陈年烂账没摆平,点灯看文书直到天亮,鲁三春来送了个饼子,顺带捎了句话:“将军请监军过去一趟。”
这是有结果了。
李寒归置好文书,咬着饼子往帐里去。萧恒仍穿着昨日黑衣,拿衣摆擦了擦手,看样也是一宿没睡。
萧恒见他来,向外叫道:“东游。”
一会功夫,唐东游拎麻袋似的跨入门内,将手中人影掼在地上。
没穿官服,却着锦衣,鼻眼青肿,但到底能认出样貌。
不是副都护高青云又是谁!
李寒看向萧恒,萧恒往前一步,地上的高青云却似受到什么惊吓,往后一个瑟缩。
萧恒没再上前,道:“昨日东游出城设伏,这位正好撞在手里。想必是连日打仗,他不敢轻易逃窜,等战乱稍息才敢行动——该问的不该问的,基本都吐了干净。”
李寒皱眉,“往西南逃?”
萧恒点头,“他是齐国奸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递给李寒,“这是他的供状。”
李寒看到一半,便头皮发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庸峡何故失守,元和年又因何数战皆败……撺掇寇眺弃城而逃是你,为齐军指路厉州的还是你!天地无辜,竟覆尔载尔,白白浪费了一张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