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秦灼倒了一盖钟热茶,双手捧给他。萧恒轻轻地啜,没出半点动静。他自个吃肉喝酒少拘礼数,从秦灼跟前总有些拘谨。秦灼似乎也明白这拘谨的缘故,也不催,静静看他一会,道:“若不渴也不用吃完,仔细一会精神。”
萧恒答应一声,把盖钟放下。
秦灼从他对面拉了个胡床坐下,仍去瞧他手指。萧恒指腹干燥,沾了点茶水,像出了一手汗。他来回拈动几下,听秦灼问:“之后,想怎么办?”
萧恒说:“这回至少证明,少数人里外行走是可行的。但凡能出去,就有内外包抄的可能。只要今年的稻子能打下来,这一季能挺过去,我们就能再撑。”
秦灼喃喃说:“打不下来呢?”
萧恒手指不动了,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解了箭袖,左臂线条像弓弦拉满,右手却软软垂着,伤疤隐在手腕下。他活动一下右手,像一个颤抖。
这点异样对萧恒来说不过波纹之于江河,秦灼却敏锐察觉出一种无力,一个以此为生的刺客再也无法掌控身体的失控感。他再去看萧恒的脸,那张伪装良好的脸却没露出半分马脚。他不像在伤心,但就是在伤心。秦灼就是知道。
少顷,萧恒目光转向秦灼双眼,认真道:“少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天命不顾,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答应我,好吗?”
秦灼熟知这种话术,“你先说。”
萧恒沉默片刻,道:“我希望你能割下我的首级,交给崔清。”
秦灼看他一会,腾地将那盏盖钟挥下桌去。
碎裂声在夜中格外刺耳,秦灼胸口剧烈起伏,双眼一错不错地死死剜着他。
萧恒解释道:“你和我同为一党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如此示诚,皇帝还是要以谋逆之罪继续拿你。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至少这样,我不算白死。”
秦灼说:“你要我杀了你,割了你的脑袋,去邀功买命。”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没有暴怒,甚至带了点笑意,说:“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萧恒耐心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南秦的殿下,你有你的使命。你得活,你不活他们就得死。”
秦灼撑案起身,笑道:“我也可以让他们割了我的脑袋,去找秦善请赏。多了不敢说,总能封个勋爵当当。到时候咱俩比比瞧,是谁的脑袋更值钱啊?”
萧恒急声道:“少卿!”
秦灼脸色骤沉,只觉指间东西像硌在心里,随手脱下一挥。
砰然一声。
那只青石扳指飞在萧恒额角,一缕鲜血顿时涌出,顺着眉毛睫毛流入眼睛,从目中滑落时如同血泪。
秦灼心头一骇,忙迈上一步,萧恒已蹲下身,将扳指拾起放在桌上,又把地上碎瓷一片片捡在掌心,搁在一旁,随手擦了把脸。
秦灼站了一会,慢吞吞从他对面蹲下,叫:“萧重光。”
萧恒看向他。
他望着萧恒双眼,笑了。
“咱俩这么一场,你这么捅我啊。”
萧恒嘴唇动了动,秦灼已双手扳住他面孔,叫他只能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这种混账话你他妈再说一遍,我立马和你散夥,你听见没有!”
萧恒哑声说:“听见了。”
秦灼点点头,手掌按上他额角。没过一会,萧恒却将他的手摘下来,把他掌心沾的鲜血一下一下搓干净,又够过那只扳指,徐徐给他推上拇指。
二人呼吸相缠,秦灼看着他,目光炯炯。
萧恒却像受不了他这眼神,忙撑地站起来,又慌忙来扶他,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早些休息。”
秦灼看向帐外,说:“岑郎在你那边,方便?”
萧恒道:“我出去转转。”
秦灼说:“你不是累了吗?”
萧恒一时哑然,短暂静默后,突然听秦灼低声道:“安息都点上了。”
萧恒乍没有明白,醒转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去瞧秦灼。秦灼却不肯触碰他的目光,自己走到榻边脱鞋解衣,钻到被子里背身躺下。
他蜷在里侧,外头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萧恒从原地立了一会,终于走向榻边,将靴子脱了,又把秦灼的一双鞋摆好。这么坐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拈灯从他身边合衣躺倒。
第286章 五十三 虚情
岑知简醒得比所有人预料都快。
秦灼得了消息,没用早饭就匆匆赶去。屏风拉开一半,萧恒已经赶到,梅道然远远坐着,看样像是一夜没睡。
行军榻上,岑知简已撑起身子坐起来。因为吃药而挽上大袖,露出伶仃的手腕和伤痕累累、骨节扭曲的十指。见他来,也微微欠身,不因落魄而有丝毫失礼。
秦灼问梅道然:“用过朝食了吗?”
梅道然指了指粥碗,说:“吃了一半吐了一半,那副药伤脾胃,也没法子。”
秦灼点点头,说:“那请岑郎好好静养,我们先出去。”
岑知简闻言躬身一揖,抬手做了个请,又指了指口唇。
梅道然解释说:“少公有话,但问无妨。”
闻言,岑知简眼中辉光一闪,却仍垂首。他似乎尚未找到正面梅道然的方式,而梅道然虽语气坦然,目光却不曾分给他半分,看来也一样。
这两人太古怪了。
秦灼和萧恒略一对视,又问道:“岑郎的身体支撑得住?”
岑知简点头,提腕做了个写字的手势。秦灼会意,往帐外叫道:“纸笔。”
侍卫捧上笔墨砚台,梅道然又从榻上给他支了张小几。
秦灼从一旁椅中坐下,看了眼萧恒,萧恒也从他身旁坐。秦灼交插双手,静静看向岑知简,“世海茫茫,卓凤雄如何找到你的踪迹,岑郎清楚吗?”
岑知简提笔写道:宗戴本系岑氏门下,曾探问行踪,未多设防。
本以为找到一棵救命浮木,结果是又一张催命符。
宗戴既然把岑知简行踪转手卖给卓凤雄,说明二人早有勾结。卓凤雄之前来柳州做罂粟生意,大摇大摆毫不避讳,未必不是官府袒护的缘故。极有可能柳州种植罂粟的大宗,就是为了影子所用。只是卓凤雄抵达前未知柳州易主,在这里坐镇的已然是萧恒。
秦灼思转,继续问:“这次宴会何等凶险,你却手无缚鸡之力——岑郎,卓凤雄为什么带着你?”
岑知简指了指案旁的那张五弦琴。
“只因为柴有让想听曲子,而你恰巧弹得一手好琴?”秦灼说,“岑郎,你在一旁奏乐也就罢了,我们在外面打斗开来,你怎么不但退避反倒出来?以你的才智,难道不会想到我会挟持你作为人质?”
岑知简和他对视片刻,轻轻笑了一下。他形容虽已蒙尘,但那一笑之间仍能窥得当年独驭入帝门的风发意气。
他提笔写道:借尔作东风。
秦灼毫不意外,道:“你是想借我们之手逃出生天。那这次宴席之乱,一早就在你的预料之中。”
岑知简颔首,又写三字。
阿芙蓉。
秦灼瞧了,歪头对萧恒笑道:“你的痛脚倒天下皆知了。”
他这话的语气不太对,萧恒却全然没想出由头。秦灼已转了转扳指,又问岑知简:“你为什么选择萧将军,就不怕我们轻你践你,再入虎口?”
岑知简提腕,却许久未能落笔。
他蛮可以写点奉承萧恒的好听话,但很显然,他另有答案。
这答案呼之欲出,却无法出口。
梅道然立在一旁,影子投在他笔尖下,像个回答。
最终,岑知简落笔写道:潮危无粮,华州援手。
西琼兵围潮州之际,萧恒派人四处借粮,只有华州岑氏鼎力相助。岑氏素来支持公子檀,现在又无异于声援萧恒,岑知简此番落难未必没有其中原因。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
萧恒欠岑家。
无论如何,萧恒都会收留他、援助他,甚至以命报答他。
萧恒一行人挟持他才能死里逃生,却没想到这一招都是岑知简反制萧恒的一枚棋。而以萧恒的脾气,说不定还心甘情愿。
这是秦灼绝对不愿看到的。
晨光出鞘,利如匕首,从秦灼身后刺向岑知简面庞,岑知简一动不动。
秦灼慢慢拈动那枚扳指,萧恒突然开口:“我单独同他讲。梅子,你带殿下去吃早饭。”
秦灼视线转向萧恒,那日头一样的匕首光便割向他。萧恒抬手覆上他手背,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小指。
秦灼定定瞧他一眼,一把掼掉他的手,将椅子一踢,但没踢翻,撩袍快步出帐。
秦灼素来讲究风度,梅道然没料到他和萧恒耍性子已然熟练到如此地步,轻轻一嘶,瞥见萧恒将那把椅子扶稳,不知嫌他窝囊还是心疼他憋屈,又忍不住啧声。等秦灼没了影,萧恒抬头再次拿眼色示意他,梅道然才摇摇头,赶紧跟出了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