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崔清放下铁枪,说:“搁这儿吧。”
崔百斗瞟见枪上红缨,那缨子还是崔清首次出征前许仲纪送的。这么多年,脏了就洗破了就补,怎么都没有换。
他将书信放下,抱拳退出帐子。吕择兰也知道崔清和许仲纪的故事,轻叹一声,也出了帐去。
崔清一个人将那长枪擦得抛光,油却没有沾红缨半分。她放下枪,捡了块帕子将手擦干净,这才去拆那封信。信笺拿出前,先掉出来一枝红柳。
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崔清看了一会,面无波澜,将柳枝插回,信函重新折好,收到自己甲里。
***
吕择兰出帐时捡了顶草帽戴,还没系好带子,已隐隐听闻远处吵嚷呼喝之声,快步赶去时细柳营已擒拿下数人,看上去都是周遭百姓。
崔清虽占断粮道,却没有驱散百姓。为首闹事的是个老头,叫侍卫捆住按在地上,嘴中仍叫嚷不断。
吕择兰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统领急声道:“咱们占了粮道,他们全不干了。卑职按将军吩咐,给他们分了粮食,也保证不会断掉百姓供给。他们依旧闹事不说,卑职派人打听,这些人竟把将军分赠的粮食都运到贼头子那里去了!”
听到辱及萧恒,那老者高声叫道:“咱们任你们打杀,不许污蔑我们萧将军!”
一旁百姓也叫道:“萧将军是灵帝之后,是公子檀的胞弟建安侯!将军天潢贵胄,岂是你们能说的!”
一看争论要起,吕择兰忙上前阻拦:“勿伤百姓!勿伤百姓!乡亲们,你们所说的萧将军萧恒号称是建安侯,但建安侯早在元和八年便已然身死!他这是欺世盗名,有意哄骗大夥,莫对他言听计从了!”
百姓纷纷叫喊:“我们管他建安侯长安侯,我们认的是萧将军,不管萧将军他爹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痞流氓,我们就是认!”
那老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吴刺史多好的官哪,死了!我们就剩下一个萧将军,求求你们,把萧将军留给我们吧!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你们杀了我一把老骨头,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吧!”
吴月曙名号一出,吕择兰浑身剧烈一震。
吴月曙其清其正堪称当世第一流,更是将君君臣臣信奉到底。但他竟包庇萧恒、袒护萧恒,到最后,甚至还以死将潮州托付给萧恒。而萧恒的底细百姓或许不清楚,但吴月曙身为一州长吏,绝对心知肚明。
他虽未奉萧恒为主,但死殉之举,无疑将萧恒视作心中圣明。
夜雨越下越大,打在草帽檐上震耳欲聋,吕择兰耳边嗡嗡作响,是四下放声哭号:
“我愿给萧将军抵命!我们一家都愿给萧将军抵命!”
“官爷,求求你们放过萧将军吧!”
“求求你们了!”
百姓求告声哭泣声满溢黑夜,吕择兰见惯场面,竟一时不知所措。
能得民心至此,萧恒真的是罪大恶极的弑君叛逆之辈吗?而他们代天讨逆,竟是尽失人心之举吗?
入山粮道前哄然大乱,崔清也抄枪快步赶来。就在此刻,重重雨幕后,四人四马飞度栈道,隐入山色之中。
第282章 四十九拜山
四人飙行两天一夜,日暮方至英州界内。没往州府公廨赶,先去了白鹤山。
森森松柏,鸟啸不绝,林间淀一轮落日,在紫雾里滚红烟。陈子元拴紧缰绳刚要开口:“殿下,咱们不先……”
秦灼嘴部一掣:“人家的地界,悄声。”
陈子元会意,压低声音道:“咱们不先寻官先来拜匪,这成吗?”
秦灼双目惕视四周,轻声说:“白鹤山的首领人称鹤老,往来商贾但要在英州做买卖,首要就是登山孝敬。雁过拔毛,十中取四。白鹤山猖狂至此,英州刺史却不闻不问,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陈子元心中一惊。
官匪勾结!
他欲再问,萧恒双耳一动,突然抬臂挥手。林间竦然一动,草叶风声飒飒里,数十条人影如同鸟兽,倏然跳跃而出,环绕四面八方。陈子元当即拔刀,梅道然也按刀在鞘,成对峙备战之势。
秦灼按住萧恒手臂,将环首刀推回鞘中,含笑道:“劳烦众位兄弟通传,潮州萧恒将军欲谒鹤老,前来拜山!”
消息传回时落日已沉,林中一片黢黑,突然数把火炬高举,走出几个着青衣腰金刀的青年人。他们从崖头站定,下视萧恒众人,道:“鹤老有命,请萧将军入山。”
萧恒跳下马背,正要上前,周遭侍卫当即横刀一拦,道:“去刀。”
萧恒一动不动,秦灼从靴边拔出虎头剑,微笑递上前。
萧恒看他一眼,也卸下环首刀。
四人俱解兵器,又由人搜身,这才由侍卫带领上了山去。炬火下照,崎岖山势略见一斑,越往上去草木愈盛,足有一人高矮。行到尽头,终于悬下一座吊桥来。众人登桥一望,不远处一座宝宅矗立,火把映照间竟如仙宫下降。
陈子元见此不由叹道:“好气派!”
萧恒目光一暗,由人带引,往那宅子走去。
一进宅中,迎面是密密匝匝的织锦垂帘,帘开后又是团团玻璃灯球悬吊,一派灯火通明里,宴席已设,歌舞已举。主位铺一整张白虎皮毛,坐着个穿锦襜、鬓如霜的老头,笑容可掬,瞧着没什么架子。
侍卫对他躬身一鞠,“鹤老,人带到了。”
鹤老放下手中鶒玉卮,笑道:“未能远迎,但望海涵。”
秦灼向他抱拳,轻轻一揖,“得见鹤老,不胜荣幸。”
鹤老忙吩咐侍女,“快请入席。”
众人就此落座,一夜好肉美酒、悠歌曼舞。他们这边酒壶一空,当即有侍女捧酒满上,软语相劝,只得连饮。
陈子元低声道:“殿下,瞧人家这架势,是非要把我们统统灌醉了。只说酒肉游戏,对英州局势只字不提,这不是白白消耗一晚上吗?”
秦灼抬樽,浅浅吃一口,道:“人家就是要磨我们的耐心,把架子摆高了,等我们精诚所至呢。”
说着,秦灼笑吟吟叫一声:“鹤老。”
鹤老转头瞧来,见他举樽相对,眼中若有华光,钦佩道:“海量。”
鹤老与他对视片刻,也带着醉意浮现笑容,对他举杯回敬。
陈子元见鹤老酒意微起,多少有些着急,举酒笑道:“我们萧将军早就仰慕鹤老风采,为了今日得见,略备一些薄礼,不知您老能否赏脸瞧瞧?”
鹤老唔一声:“将军客气,既是将军备的礼,自然要瞧。”
几名匪众得令,出宅担了几口大箱进来,打开一看,皆是金银皮毛诸物。萧恒素来节俭,这些东西都是前一段剿匪所获。陪坐的几个鹤老心腹见了,当即嗤笑一声:“要论珠玉锦帛,咱们要多少有多少,将军何必拿这些山中粗物来搪塞我们?真要有诚心,将潮州舆图取来嘛!”
他们如此出言羞辱,鹤老却一副醉态歪在座上,打定不理。
萧恒面无不豫,放下酒樽,不接舆图相关的话,只道:“薄礼粗鄙,入不了鹤老的眼也是应当。只是潮州艰苦,如此种种,已是竭力为之。”
梅道然也笑道:“老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鹤老一世豪杰,想必也瞧不上这些身外俗物,更看重的是将军一番心意。”
鹤老微微睁眼,哈哈笑道:“一把老骨头,岂敢称什么豪杰。咱们这江南江北,谁不知道萧将军守潮州退西琼的威名,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哪怕到了英州,也能有一番好作为啊!来,我与将军再吃一杯!”
秦灼笑道:“鹤老折煞他,我们年轻人,哪敢在鹤老面前称霸道雄。英州即是鹤老的地界,我们要有什么作为,还是要求您的薄面。”
鹤老笑着摆手:“不过大夥讲礼,瞎奉承几句罢了,我也老了,就算有心也无力再管,这不,这几口酒就要醉了。众位吃好喝好,我先回去躺躺。小四儿,将鞋给我拾过来。”
被呼做小四儿的竟是个膀大腰圆的健将,吃口酒,用一副玩笑口气道:“您老的鞋正在南秦少公席面边呢,这酒吃得我眼晕腿软,要不还是麻烦少公了。”
陈子元闻言一瞧,果然从秦灼座后瞧见一只织金软缎的鞋子,听他这口气,竟是要秦灼去给鹤老提鞋。
他这是把秦灼看作奴婢还是姬妾?
陈子元心头火起,就要拍案起身,却叫一旁梅道然死死按住,目光示意下微微摇头。
丝竹缭乱底,陈子元低声喝道:“松手,我们殿下和你们将军盟友一场,不是为了叫人如此羞辱!”
他怒气未消,却叫人从案下踢了一脚。陈子元扭头看去,见秦灼波澜不兴,将樽落在案上,已拾掇好笑脸就要起身。
他肩上被按了一把。
萧恒身形一动,先一步拾起那只织金软履,往鹤老座前走去。
鹤老似醉非醉,垂眼睨他。萧恒面色如常,从他面前半跪下,将他脚掌搁在自己膝头,把鞋给他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