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秦灼深吸口气,“你的意思是……有内奸。”
萧恒思索片刻,还是缓缓摇头,“这一段进出限制加紧,很难有什么动作。图纸在我手里,没有旁人碰过。而且,如果真有这样隐秘的报信管道……崔清已经把潮州城踏平了。”
秦灼说:“那可能是铜料的问题。”
萧恒抚摸那些兵器,说:“有,但不是全部。”
秦灼心中滑过一个揣测,“有没有可能……对面有影子中人助阵?”
萧恒浑身僵硬一下。他沉默许久,还是摇头,“不像。如果有影子,不该是现在这种战术和打法。”
秦灼叹口气,听见萧恒齿关发出一段颤抖的吐息声。萧恒脊背微微垮下去,支撑身体的右臂颤抖地厉害。他对秦灼说:“或许崔清两眼如炬,或许细柳营中有锻造兵器的大家。是我自大。”
秦灼握住他的肩膀。
许久,萧恒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指挥作战的镇定,“兵器也敌不过……只能靠地势和战术了。”
幸而这两点是萧恒的擅场,拒城而战也有优势,时日一久,双方各有胜负,战事愈加胶着。虽则兵临城下,萧恒也不肯耽误农时,潮州营仍有一拨将士负责协助农务,双方停火之际,萧恒还会一同躬耕。
这似乎成为他调节自身和思考战局的方式之一。他不是不会焦躁,也并非不需要喘息,但他作为萧恒之前先是潮州的大旗。他左手除了挥刀,现在拿锄头也可以。
潮州的黄昏堪称壮丽,火烧云一望无际,天光之下,暮山阴阴,如一群幽幽跳动的黛紫火焰。红泥红土在天际下平铺开,延伸开,鲜血一样地弥漫开,一个黑红影子伫立其上,像刚从泥里钻出来。
他打着赤膊,上衣系在腰间,大汗淋漓里不断挥锄、播种、堆土。这活他小时候常做,像他的根茎一样深植大地,尽管他因九年私剑生涯几近萎死,但稍逢雨露,脱一层皮也能重新复苏。他感谢这根,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贴近大地都像贴近母亲。
坝上黑马驻步,秦灼从马背上凝望许久。陈子元陪同一旁,不解道:“现在局势成了这样,他还有心情管这些庄稼苗。”
“民以食为天。”秦灼低声道,“咱们抢了崔清的粮草,崔清也占了咱们的粮道。”
陈子元叹道:“粮道一断,大军供给可就难了!若非战事,这几个月勉强自给自足,但如今……”
秦灼挥手打断他,跳下马背。因为萧恒向他走来了。
两人从坝头相遇,在一轮残阳底下。萧恒身上又添了新伤疤,斜阳里一身血淋淋。秦灼递给他块手巾,等他擦完汗接过,又拧开水囊给他。
萧恒喝了个痛快,擦把脸问:“有新情况?”
秦灼摇头笑道:“叫你回去吃饭。”
萧恒不多说,冲百姓们招招手,也就一同回去。帐中早备好饭食,萧恒没有换衣,坐下就吃。
他头发叫汗湿透了,一绺两绺地垂在眼前,秦灼瞧一会,抬手给他捋到耳后。
萧恒打战似的往后一避,还是解释道:“都是土。”
秦灼拈拈手指,也端了碗粥吃,笑说:“哪有。”
萧恒快速吃完那只饼,几乎狼吞虎咽,大口咀嚼了好一会,把所有粮食咽下喉后,才垂着头说:“崔清把粮道占了。”
秦灼没忍住,抬手揉他的后颈,只觉还是汗,轻声道:“不怪你,你嘱咐了好几遍,是盛昂他们没上心。你也杖了他们,他们也领罪知错。丢了,咱们再拿回来就是。”
萧恒道:“难了。”
秦灼察觉他的沮丧,叫他:“将军,你别这样讲。”
萧恒去拿水碗,右手仍剧烈颤抖着,他偏犯了倔性,不肯用左手。这样哆哆嗦嗦一碗吃尽,方道:“崔清不是彭苍璧,她精明缜密,又敢打敢撞。粮道陷在她手上,就靠潮州现在的兵力,是再拿不回来了。盛昂犯了大过失,我本该斩了他,但潮州没有几个人了。”
他抬眼看秦灼,声音哑了:“我该自己去看看的。”
秦灼一只手揽过他肩膀,柔声道:“六郎,你要做统帅,就没法事必躬亲。当时崔清缠在阵前,前头刚败了一仗,正是需要鼓舞士气之时,你不去谁去?再说,咱们还把崔清的粮草给烧了呢,你又把她逼退,这不也是功劳吗?”
萧恒不说话,秦灼握住他的右手,道:“别着急,好吗?”
萧恒看着那只水碗,点了点头。
秦灼轻轻松口气,把手臂松开,仍挨着他坐,问:“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下圈子?”
萧恒看向他,秦灼继续道:“潮州柳州多傍山林,如果只出去几个人,还是能走山路摸出去。若能借外州之兵来攻崔清,咱们就能成内外夹攻之势,这样逼退她,并非不可行。”
萧恒默然一会,道:“外州。”
秦灼道:“当今天子是个女人,天下不满她牝鸡司晨,不少人都生有异心。单咱们瞧,潮州柳州附近匪患频仍,不少占山为王之辈,往北的英州,其长吏也是勃勃野心之徒。你建安侯的名头已经打出去,这些人应当也有笼络之心。”
萧恒道:“你是讲,我同他们结盟,来共同抵御崔清。”
秦灼点头,“可以一试。”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咱们有求于人,人家肯定要给下马威。真要是结盟,我们也不一定执牛耳。”
“但凡能解潮州之困。”萧恒说,“那就试试。”
秦灼看他一会,问:“冷静了吗?”
萧恒避开他目光,攥了攥手指。秦灼瞧在眼里,笑意更盛。
还不好意思了。
除了偶尔在床上,秦灼从没见过他这样,两人贴得近,萧恒汗意和呼吸就吹在肌肤上,秦灼鬼使神差就想抓着人肩膀亲上去。
但他忍住了。
妈的。
秦灼匆匆站起来,整理一把下摆,模棱道:“我有点事,你回你帐子去。”
萧恒看他一会,仍坐着,问:“用帮忙吗?”
口气认真得像问帮忙端碗牵马之类的事。
秦灼想骂他滚,但瞧他一会,一句话突然跑出嘴里:“我没酒了。”
萧恒嘴唇颤动一下,点点头,从一旁抓起环首刀,佝身出了帐子。
他这一段走路渐渐有了脚步声,秦灼知他走远了,终于骂一声娘,拾起萧恒擦汗的那条手巾,解开腰带倚在榻上。呼吸粗重,矮榻摇响。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叫起“萧重光”。
秦灼从不是贪欲之人,不恶心就是好的,可和萧恒睡过之后,一切都开始不一样。
不够了。
肉卝欲不够,他想要的呼之欲出。
秦灼猛地把那手巾掼在地上。
***
一入夜又密密下了雨,崔清正坐在帐中擦枪。她严令战时不许饮酒,案上只有清茶一碗。
吕择兰从沙盘前起身,沉眉道:“我本以为一月定能拿下潮州,不料拖到今日,竟仍无寸功。是我轻敌。”
崔清手上没住,道:“能从我眼皮子底下劫了粮草,实在是个有本事的。”
她顿了顿,说:“虽说切断粮道就是切断萧恒大半的军资来源,到底还有百姓。我打听过了,萧恒所购粮草,一半充作军用,一半拨给百姓用作赈济。吕公,你瞧没瞧过粮道的路线?”
吕择兰徐徐颔首,“西通溜索,东接运河,他想做个沟通东西、甚至能打通南北的水路陆路网道。”
崔清说:“这是惠民之事。萧恒占得一隅之地,不先招兵买马,先要整治粮荒。当初他为了给潮州换取粮草,竟能罗网自投,亲自断腕送入彭苍璧军中。”
吕择兰长叹一口气:“将军惜才了。”
崔清用力绞了绞那块浸油的硬布,横枪一抹,冷光大放。她只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洗雪崔如忌案,又起用细柳营,家门之恩、赏识之情,我必取恒逆人头相报。”
她看向吕择兰,说:“带累吕公同我蹚这趟浑水了。”
正说着,她的副将崔百斗走入帐中,瞧见吕择兰笑了笑:“吕公也在。”
崔清道:“直言就是。”
崔百斗身上雨汽森森,取出护在怀里的一封书信,他双手呈上,低声道:“是许二郎的信。”
崔清仍擦那把枪,动作毫无停滞,“听闻他出京远游去了。”
崔百斗迟疑道:“许老将军又给他相看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说他这个年纪,早该成亲尽孝。”
崔清嗯一声:“应该。”
崔百斗道:“他不愿意。”
崔清说:“哦。”
崔百斗道:“许老将军又打了他一顿,许二郎就跑了。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崔清道:“你却知道是他的信。”
崔百斗摸摸鼻子,“从阳关寄过来的。”
阳关是细柳营扎根之处,崔清首战立威之地。
崔清终于舍得分一眼过去,见其上书道:故人拜寄崔清将军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