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秦灼叫道:“东游!”
  唐东游一马当先疾驰而出,大刀抡圆便要伐断车辙。车中风声一动,突然两箭射出打在刀面之上,唐东游刀势未断但到底失了力道,只堪堪扫过车帷。
  这一愣神,车中又是数箭飞落,唐东游驱马躲避,身后纷纷响起落马呼痛之声。眼前战车扬长而去,那射者镇定自若,御者气定神闲,崔清抱枪在怀,正冷冷睨着他。
  唐东游怒发冲冠,秦灼最后的叮嘱直接抛到九霄云外,当即策马狂飙,高叫一声:“且住!吃我一刀!”
  秦灼眼看不好,大喝一声:“东游回来!”
  唐东游哪里肯听,大刀破帷砍入车中。疾风一掠车帷四开,一杆长枪将刀锋稳稳架在喉前。
  他看不清崔清手腕如何振动,只觉那长枪竟如长蛇,格挡之际将他刀头旋然缠住,陡然向他面上一刺,险些将刀震脱其手!
  这样硬的一把铁枪,竟在她手中驯如活物。
  这样硬的力气,竟是一个女人。
  唐东游说不清是震撼还是恐惧,但崔清绝不会留给他喘息之机,她身未出帷帐,长枪已如蛇脱手,直直弹向唐东游喉间。唐东游抬刀不及,为了躲避只能扑身滚下马来。
  正是此时!
  崔清提枪下刺,枪尖正冲唐东游人头!
  一声兵器相撞的巨响。
  白马急速的蹄声和嘶鸣里,环首刀撞断长枪攻势,战车调转时,崔清对上萧恒的眼睛。
  同样的无波无澜。
  射者连发数箭,萧恒挥刀打落时唐东游滚身躲避。崔清近在身侧,萧恒空着右手不去拿刀,竟直接插刀回鞘,拿左手去捞唐东游。
  这种愚蠢的错误谁都没有料到,恍悟之色却在崔清脸上一闪而过,她眼中神色复杂,手中长枪却已快如疾电,正挑萧恒后心。
  后方爆发一声疾呼:“萧重光!”
  同时一道疾风破空刺来,当然钻在枪尖之上。一束火花在萧恒面前擦亮时他已将唐东游捞上马背,反手重新拔刀将枪一撩,当即驱马疾奔回营。
  崔清也不夹缠,落其大将、险胜萧恒,致师的目的达到,头阵已经赢了。战车凯旋,营中响起一阵欢呼。崔清跳下马车摘下头盔,解下腰间鹿皮酒囊吃了一口。
  吕择兰瞧她片刻,道:“将军虽胜,却不高兴。”
  崔清拇指一擦嘴角,“萧恒右手已废,不过数月,左手刀已精进至此。此人是个大才。”
  吕择兰凭车远望,叹道:“可惜了。”
  萧恒马蹄一停,众人当即一拥而上,唐东游更是灰头土脸,不敢多说一句。萧恒拍拍他后颈,说:“给唐将军倒酒压惊。”
  秦灼丢开弓也快步走上来,萧恒问:“要不要摆阵?”
  秦灼摇头,“崔清回营时没有鸣鼓出击,按致师之礼,不会突击再打。叫大夥收兵休整。”
  他方才情急,那一箭射出时扳指还没戴好,弓弦直接勒破拇指。萧恒目光从他指上血迹滑过,神色有些难看。
  褚玉照察觉他视线,皱眉没说话。
  萧恒带人回营,秦灼留在最后,没有立即动身。褚玉照站在一旁,低声问:“殿下也觉得有问题?”
  “萧重光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他的右手有大毛病。”秦灼转头看他,“叫梅道然私下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第280章 四十七佯醉
  梅道然去见秦灼时天色已黑。秦灼自个在帐里,撑膝坐在把胡床上,指了指对面,说:“坐。”
  梅道然仍站着。
  他这是听命的姿态,说明来的是萧恒的下属而不是梅道然。秦灼也就明白了他的立场:他不会说。
  秦灼并没有气馁,另一只拇指擦了擦扳指,提壶倒了碗酒,说:“连和我吃碗酒都不乐意?”
  梅道然只好坐下。
  秦灼拿过另一只空碗,一歪酒壶嘴,清酒徐徐而出,“元和末年在公主府,很多谢你的照拂。还没真正道一句谢,是我的疏漏,今日以酒相待,敬你一碗。”
  梅道然笑道:“哪里,少公言重。”
  秦灼看他,“元和十五开春,查封太平花行时,多谢统领高抬贵手。后来虞山铭要杖我,更要谢统领全衣恩情,让我大庭广众下免受侮辱。……还把他换了来。最后要出宫门,也是你放我俩一条生路,还累得自己引火烧身。”
  梅道然没想他论及旧事,一时摸不清他用意,道:“何须说这些。”
  秦灼放下酒壶,“我虽非聪明之辈,人情世故还是懂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肯多次偏帮,不过是爱屋及乌,为着他的缘故。”
  他双手捧起酒碗,轻轻叫道:“师兄。”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安个心,成吗?”
  梅道然望向他双眼,默然许久,双手接过,仰头将酒一气吃尽。饮罢,他将酒碗落下,片刻后说:“你想问他的右手。”
  “是。”
  “他先前怎么和你说的?”
  “我问他几次,他只说扭伤。他又从不讲谎,我也就信了。我前一段……有些避着他,也没同他验看,瞧他右手也能做些寻常事,便没再逼问。”秦灼顿一顿,“直到今日。”
  梅道然点点头,说:“你应该听过他从彭苍璧手底下保潮州的事。”
  秦灼颔首。
  梅道然问:“你不好奇他的代价吗?”
  秦灼喉间一紧,“什么代价?”
  “他的本事大夥有目共睹,哪怕五花大绑彭苍璧也不敢叫他全手全脚地囫囵着。”梅道然顿了顿,终于开口。
  “彭苍璧以潮州为挟,叫他亲手挑断了自己的手筋。”
  梅道然神色黯然,抬首见秦灼一张脸,顿时有些骇然,试探叫他:“少公?”
  秦灼抬手示意他继续。
  梅道然深吸口气,继续道:“手筋断了本就不容易好,那一段他左手刀还使不顺,大大小小的战事下来,只能强用右手……潮州安定了,他的右手也坏了。”
  秦灼问:“不能治了?”
  梅道然只叹气,又自己倒了碗酒,吃罢,道:“他不同你讲,一是于事无补,一是怕你担心,我估摸着,还有些怕你再也瞧不上他。这事不能瞒一辈子,你想问他,就去问,好好同他讲吧。右手长在他身上,这事他最难受。”
  他瞧秦灼面色,想出口安慰,又吞下肚里。有些事得叫他自己想,不然萧恒这辈子都出不了头。梅道然旁观者清,不多说,替他落帐出去。
  案上灯火静静烧了会,灯花凝结,轻轻一爆,秦灼也烧手般指尖一跳。他睫毛扇了两扇,突然捉起酒壶一气吃尽。
  这一壶底子的酒吃不醉,秦灼脸上却晕了红,他是个吃酒上脸的人。灯火下,他冷静的眼神忽然听见他的心弦,在那一撩一拨声后悄然滟滟起来。秦灼站起身,扯了扯襟口衣袖,再抬首已是一副薄醉之态。但一个薄醉之人是如何悄无声息摸进萧恒帐子又没叫任何人瞧见,没人想过由头。他们都没有。
  帐帘打开时萧恒正要解衣,闻声扭头,忙整好衣衫。
  他帐前有人守卫,秦灼来却没听见通报。他正纳闷,起身迎上去,秦灼已一个趔趄向他歪过来,萧恒忙伸手将他接在怀里,闻见酒气,低声问:“怎么了?”
  秦灼脸埋在他怀里,双臂也挂在他身上,软得没骨头似。这样抱了一会,他才缓缓抬头,瞧萧恒的眼睛,轻轻道:“想和你吃酒了。”
  萧恒摸了摸他的脸,这动作只有秦灼不清醒时他才敢做。又觉得秦灼面热,说:“少卿,你吃了不少了。”
  秦灼看他一会,重新把头埋下去,就赖着。
  萧恒无法,只得道:“好,好,我同你吃,你先坐下,我拿酒去。”
  秦灼说吃酒,却把鞋踢了,往他榻边坐下,抱着膝盖等。他从没在萧恒跟前露出这种神态,萧恒有些束手无措,隔一段距离站着,不敢上前了。
  秦灼转过头,静静瞧他一会,向他伸出手。白袖子滑落,露出干净漂亮的手臂线条。萧恒身形一僵,还是伸手由他握住牵过来。
  帐中只明一盏灯,光影昏昏,落身如波纹。秦灼早年常在觥筹间周旋,早练就一身劝酒本事,却不料今日全无用武之地。他倒酒给萧恒,萧恒凡倒必饮。
  他多半也明白秦灼要灌他的意图,但他依然照做。秦灼发觉他今夜格外沉默,像在怕。他在怕什么?
  一坛酒吃空,萧恒也搁下酒碗。两人当中摆了小几,秦灼半个身子伏在几上,支颐看萧恒,笑问道:“是不是醉了?”
  萧恒摇摇头。
  秦灼要验证般,伸出左手,问:“这是左还是右?”
  萧恒配合他,说:“左。”
  秦灼伸右手,萧恒便说右。秦灼看样挺满意,又哄小孩似的问:“你的左手呢?”
  萧恒把左手伸过去。
  秦灼轻轻握住,又问:“你的右手呢?”
  那只左手一颤,萧恒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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