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
娄春琴轻叹一声:“那时候我虽知‘重光’生还,到底不清楚是谁。直到你追杀二娘子时观音手发作,我才对你起疑。后来么,黄参查出你是‘昭阳’,我当即就明白,是你顶替了他。昭阳怎么会有这样的神通?你的身手是青泥,但潜伏行事都是影卫做派,唯一一个从青泥提拔的影卫就是‘重光’!”
娄春琴咯咯笑道:“好个重光,把所有人都玩在股掌中了!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成器的材料!”
萧恒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后背一冷,“你就是二娘子的恩人。”
娄春琴冁然不语。
萧恒一字一顿,“转卖掉曹苹的人,是你。”
娄春琴放声大笑。
他垂首抚摸扳指,玉辉如同他苍白肤光,“你还要问我,同并州什么干系,是罗家的什么人吗?”
萧恒盯着他双眼,一瞬之间,那眼睛竟同暴雨中罗正泽的双目欻然重合。
元和九年,山南道刑台血流如注。
罗正泽凄声惨叫如同狂笑:“我死之后,愿为厉鬼!并州今日之痛,定叫卞氏全军全族血债血偿!”
他的眼珠被快刀剜下,骨碌碌滚下高台,和人群中一个少年人两两对望。
少年用肖似罗正泽的双眼上望,万众欢呼里,刽子手着金吾卫服色,从罗正泽残骨上剐下一刀。刀锋不带一丝血迹,赫然是刀中名器。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
……
血债血偿。
冤冤相报。
萧恒深深呼吸,低声喝道:“先不论曹青檀被卞氏蒙蔽,这是他自己的事,祸不及子女!曹苹何罪之有,她那年只有八岁!”
“蒙蔽?后来曹青檀知道内情,不还是守口如瓶,视并州十万冤魂如粪土!重光,这滋味怕只有你我知道,生不如死,夜夜鬼哭!哈哈,他叫永王挟制做了半生走狗,临到头女儿压根不在人家手上,多蠢,多痛快,多可笑!”
娄春琴双袖一振,厉声喝道:“更休论什么祸不及子女,只因天家一念,罗氏满门一无生还,并州十万百姓血染神州!谁还不是爹生娘养为人子女,他们——你我!”
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见他终于展露癫狂之状,萧恒攥紧刀柄,骨节发抖,“你卖掉曹苹,叫曹青檀痛苦余生,你真的快活吗?”
“我如何不快活!我恨不能食肉寝皮,也将他千刀万剐一次!我要他在底下向我父磕头认罪,眼睁睁看他女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你放了李寒。”
娄春琴冷冷瞧他,目光堪称怨毒。
萧恒说:“你还有良心。”
娄春琴唇角一弯,想做个讥讽的表情,最终未果,笑得难看:“韩天理冒死告状,你我为并州奔走,只缘身在局中。但李郎,他为一桩无关于己的旧案能拚舍到这个地步……这世上竟有如此痴傻之人!”
他力竭般倚靠在案边,轻轻道:“况且,我很爱他的诗。”
突然,金铁声连响两下,像刀刃在击打什么。
禁卫在催促娄春琴尽快收网。
刀兵声迫在耳边,萧恒隐约察觉,禁卫并非堂皇在门外包抄,而是埋伏在类似于暗道暗室之内,在屋中。
濒死的静默里,梅道然突然呕一口黑血,手脚一搐,面部也涨得紫红。
娄春琴瞟一眼,又看看萧恒,道:“他这是毒发,你也快了。”
萧恒撑刀去扣梅道然的腕脉,不说话。
娄春琴看他动作,语带嘲弄:“你真当青泥的解药会给功劳最高者吗?”
“影子的任务不会外露,所以没人知道究竟是谁的功劳最高。譬如你,重光,你从青泥跻身影卫,你的本事放在影子里都是佼佼,怎么混了小十年,一回解药都没拿着?”
娄春琴支起身子,披风衬着脸,像敷了层血。他缓声道:“你的名字,一开始就不在能拿解药的名单上。”
萧恒没有意外,神情却很瞭然。
娄春琴有些悲悯,“解药给的是最听话的狗,不是装成狗的人。重光,你太想做人啦。”
萧恒不置可否。
娄春琴揭开披风,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抛手递给他。
萧恒拧开一闻,浑身一骇。
这才是真正的解药。
娄春琴迎着他目光笑道:“皇帝不是想拿影子么。这次的解药只是一个靶子,那匣子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这时候他们也该杀得血流成河了。”
萧恒道:“你叫禁卫在那里坐收渔利。”
娄春琴颔首,“和这边儿一样。”
萧恒更不明白,看了看那瓶解药,“那你现在给我这个。”
娄春琴笑意愈深,轻声道:“我突然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人死了多没趣儿。”
“我再放你一条生路,你给我看个选择。”
他此话一落,无疑是要开释萧恒,暗室埋伏的禁卫当即要突出将三人格杀在场。但暗门却纹丝不动。
早在禁卫埋伏值房起,娄春琴就封死了道。
桌台地板早打了新油,娄春琴端起烛台,手指触在火焰上,感受了一会烧手之痛,便百无聊赖地将手一翻,烛台坠地。
哗地燎起大火。
室内顷刻作火海,一片滚滚浓烟。娄春琴神态安静,眼中却闪露疯狂的精光,对萧恒道:“这是最后一丸解药。但你有两个人。”
“救他还是自救,自个儿选吧。”
萧恒起初不明白,娄春琴究竟听命于谁。
影子叫他灭口梅道然,他做了,但最后关头他偏要让萧恒来救。
皇帝想弄死萧恒,他也遵旨,可眉睫之际他偏要放了萧恒。
萧恒和梅道然都需要解药,他又偏偏只留下最后一丸。
组织、朝廷、自己,全如猫追之鼠,被他团团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没有求生的乐趣,这个死去多年的鬼魂只能以戏耍他人为乐。
娄春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是个可恶至极的阴谋家。
萧恒背起梅道然,还是对他说:“多谢。”
娄春琴眉睫一动,垂首,擦了擦扳指。玉面如镜,映出他一张脸。
一张越来越像罗正泽的脸。
他做了内侍,成为连心都被阉割的娄春琴。娄春琴必须从报复里汲取快感,但罗家的那只藏诗白玉扳指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今所作所为,与卞秀京肃帝等罪魁祸首又有何异?
他还有文名,也爱诗,甚至还和李寒惺惺相惜,但他早不是那个温文知礼的世家公子了,哪怕他还跳动着半颗血淋淋的良心。
尤其是见着萧恒。
同样的并州幸存,同样的影子出身。萧恒半身一样对面而立,娄春琴静静凝视他,兴奋又痛恨。
那个叛逆,那个鬼魂,那个变子。
那个,人。
值房开始坍塌,火焰裹挟瓦砾砸落。萧恒掩住口鼻,快步背负梅道然冲出门去。
火舌燎上娄春琴衣袖,一室火海中,他一身大红羽纱大氅仍艳如血光。禁卫乒乒砰砰的撞击声和咒骂嘶喊里,他望着萧恒背影,突然高声叫道:“记住,我不是柔兆,也不是娄春琴,我是罗鹤年,并州罗鹤年!”
萧恒似乎身形一僵。
“走吧……”罗鹤年喃喃道,“重光,走吧!黄泉路趟多了,都他妈不知道阳关道有多宽敞。一样爹生娘养的命,凭什么咱们要走奈何桥!走吧,替并州的男女老少尝尝,做人是他妈什么滋味……”
他放声大笑:“做人好啊——”
火光轰然冲天,将值房一口吞没。
第261章 二十九蓝衣
数日前,贺蓬莱领旨至七宝楼擒拿梅道然,对人道:“着锁。”
梅道然被结结实实捆在地上,喘口气道:“卑职和萧庶人毫无瓜葛,更遑论同谋叛逆。这种罪名,卑职绝不敢认。”
“先帝元和十四年底,韩天理逃离并州上京告状,萧庶人特请旨意,点名要你缉捕韩氏归案。元和十六年,你又由萧庶人举荐督工七宝楼。以后桩桩件件,莫不是永王代君铺路。萧庶人向来与陛下不睦,你二人若无交情,他会举荐一个驸马手底的金吾卫担此重任么?”
贺蓬莱皮笑肉不笑,“旅帅,莫把人当作傻子。”
梅道然抿唇片刻,抬眼道:“我要面见天子。”
贺蓬莱道:“陛下无需你鸣冤,认罪就是。就算旅帅不认,大理寺也有的是叫你开口的本事。”
皇帝要他的白纸黑字,必须将梅道然钉死成叛逆一条。若非如此,不足以论罪永王。
梅道然冷笑一声:“刑狱锻炼,屈打成招。阁下要觉得管用,不妨试试。”
正说话,一名内侍匆匆跑来,附耳对贺蓬莱说几句什么。贺蓬莱闻之一笑:“梅旅帅铁骨铮铮不肯开口,不若去听听你们的监造岑郎说了什么?”
梅道然眉心一跳。
贺蓬莱堵了他的嘴,将他带到公堂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