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萧恒心中一惊,脸上却仍镇定。对面那青泥瞧着更年轻,忍不住低声嘀咕:“他?他生了什么事?”
  同伴道:“永王和咱们有交情,梅道然虽不像二娘子等专为他做事,到底也得听几声吩咐。这不,上头的批文说永王谋逆,先帝驾崩当日七宝楼焚毁一事,正是他指使梅道然所为,意图攻破城门入宫篡位。”
  “七宝楼当真是永王烧的?”
  “操什么心。”同伴说,“皇帝眼中不容沙子,永王已因故下狱,梅道然也没有留的必要。我来前得的消息,宫中已经出了力士,酉时二刻,去值房将他就地绞杀。不到一刻钟了。”
  那人还要再问,同伴却叫一声:“来了!”
  一曲即将尾声,底下一间厢房房门打开,一个做小厮打扮的人捧只盒子出来。
  近在眼前。
  眼前,却是大雪纷飞里,梅道然立马在前,麻木冷漠地说:“开门。”
  萧恒捉刀站起来,所有人冲他投来目光。
  他那张假脸笑了笑,“去解个手。”
  当下退出等同少了争夺解药的对手,自然没人阻拦。
  二楼,那人瞧他离去的背影,端起茶盏呷一口,轻轻扬了扬手。
  楼下小厮会意,打开那只匣子。
  ***
  值房房门反锁,梅道然探手提刀,手臂却剧烈颤抖起来。他额角颈边青筋暴起,却没能将刀挪动半分。
  身后几个禁卫找出一把长弓,“别挣扎了,咱们奉旨办事,专门带了催你们毒发的药。就这么一点,够长安三套宅子。”
  梅道然未发一言,双目血红,终于握住刀柄,脊背一撑,又顷刻垮下去。
  禁卫叹道:“梅旅帅,咱们敬佩你平日为人。别叫兄弟们难做,束手就擒吧。”
  梅道然低喘口气,铿然拔刀出鞘,身体却摇摇欲坠。
  禁卫见他困兽犹斗,也纷纷拔刀。梅道然体内观音手已被催发,肢骸如被蚁噬,抬手遮挡几下,已然头晕眼花,昔日武艺哪能使出半分?
  长刀被打飞在地,弓弦套住咽喉,大力地,足要将颈项勒断。
  梅道然拚命扣住弓弦,双腿不住踢踹,不一会,双手失力松开,身体渐渐瘫软下去。
  窗户突然响起破裂之声!
  一道黑影投窗而入,瞬息之间,一把快刀破风袭来!
  刀锋贯胸,引弓的禁卫应声而倒,弓弦一松,梅道然歪在一旁大口喘气。尚未回神,眼前环首刀已被人提在手里。
  用的是左手。
  梅道然张了张嘴。
  “道、生……”
  萧恒无暇应答,一腿踹开横扑上前的禁卫,挥刀砍在他胸前。
  一刀未能毙命。
  梅道然心中一紧,察觉萧恒呼吸逐渐紊乱,立刀要起,猛地眼前一黑,瘫在地上难以动弹。
  萧恒解决这四五个寻常禁卫便耗费了大半体力,微微气喘,将梅道然手臂捞在自己肩上,一手抱住他的腰就要出门。
  门从外头打开。
  萧恒握紧刀柄,低声道:“大内官。”
  娄春琴立在门外,一袭大红羽纱大氅像个血人。
  他注目萧恒,柔声笑道:“重光,你好。”
  第260章 二十八焚琴
  萧恒双腿微分,浑身绷紧,警备姿态未放松半分。
  娄春琴却不睬,迳自往案边站了,擦亮火摺点了烛台,道:“别拿这三尺长的破铁吓唬我。你虽不济了,耳朵总能听得见,这里里外外围了多少人。有被乱剑分尸的胆气,还不如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萧恒耳朵微动,透过静夜听闻数道兵刃摩擦声,更有数十人呼吸沉沉,便知四下天罗地网。
  他如今大不如前,调整两下呼吸,从对面站定,断然道:“你是柔兆。”
  “我是柔兆。”娄春琴抬头瞧他,微笑道,“我没瞧错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
  “刚刚在酒肆里主事的是你。影卫之中,排名前二的阏逢、旃蒙已死,能代为掌管解药,除了柔兆,没别人。”
  娄春琴点点头,“是,还有呢?”
  萧恒缓声道:“梅道然要被皇帝私下处决的消息,是你故意透给我的。你要我来救他。”
  娄春琴摇头一笑。
  萧恒忍不住咳嗽一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没有想要救他。”娄春琴手掌挡在烛火上,瞧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只鬼怪。他温声说:“相反,梅道然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安排。”
  “他的身份隐藏得很好,你不奇怪,皇帝为什么突然对他起了疑心?”娄春琴转眸看他,像说吃饭喝水般极寻常之事。
  “是我把他卖了。”
  他目光突然凝成两粒钉子,猝然打入萧恒皮肉,声音仍不徐不疾:“想问我为什么?重光,这要问问你。上元夜,你本来就要死在宫里,梅道然领命前去截杀,却私开宫门放走了你。你说,这种行径,和你当时放走韩天理有什么区别?同为叛逆!”
  萧恒深吸口气:“所以影子对他展开清剿。”
  娄春琴道:“细细算来,他放了你两次。二娘子酒肆里的那场伏杀,你真当只有曹青檀挡刀?若非梅道然补刀糊弄、验尸放水,你早喝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影子里只有活着的走狗没有活着的人,想做人的狗,不能留。”
  萧恒突然道:“影子已经被皇帝捉到马脚了,是不是?”
  娄春琴掀火的手指一顿,“哦?”
  “你们没有派人将他暗中击杀,反而把他的行踪报给皇帝借刀杀人。是影子的行踪被朝廷察觉,你们怕因此留下痕迹,干脆把他和永王的关系捅给皇帝。永王现在蠢蠢欲动,皇帝正愁没把柄将他处置,现在得知梅道然是他的线人,还做过七宝楼的监工,七宝楼不偏不倚还在上元夜炸了……这是她清除政敌的天赐良机。欲加上罪,何患无辞!”
  娄春琴默然片刻,叹道:“你是个有慧根的。”
  萧恒问:“既如此,你的任务是清剿梅道然,为什么要我来救他?”
  “因为你啊。”娄春琴幽幽笑道,“影子要我诛杀叛徒,皇帝却要我来拿你。你就不好奇,私通永王、焚毁七宝楼是重罪一条,皇帝为什么不把他下狱,反而要在守卫疏松的值房里动手?朝廷连个囫囵的影卫还没捉着,从哪弄来的刺激观音手发作的香料?”
  “以他为饵,愿者上鈎。重光,我要的是你。”
  他看向萧恒,“你不是个傻子,但你一定会来。”
  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真的会来。”
  猝然之间,萧恒持住娄春琴的手腕,娄春琴不惊不避,由他将自己手掌举起。
  烛火旁,白玉扳指熠熠生辉,诗句刻痕隐约可见。
  萧恒直直看着他。
  “你和并州,和罗刺史,有什么关系?”
  娄春琴静默一会,突然说一件毫无关联之事:“你早早杀了‘昭阳’顶替,一招瞒天过海,所有人都以为‘重光’已死。我把你认出来,比那些蠢货都要早。”
  “记不记得二娘子?”娄春琴神情有瞬息柔和,“她是个青泥,又拨给永王做事,但很久之前,她本事不济丢了任务,被扔到笼子里喂狼。不是谁都有你那样赤手柄狼打死的本事。我救了她,她记我的情,暗中在报我的恩。”
  “想想你做的事,想想你的嫁祸。”娄春琴狡猾一笑,“淮南侯是你杀的。”
  萧恒沉下呼吸。
  娄春琴道:“你做的很精巧,留了把飞刀,伤口又同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致命伤一模一样,叫所有人都往灭口李四郎的那个刺客身上想。但不是她做的就不是她做的,她将这件事报给了我,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你用刀的绝技,除了杀招还有伪装。随便一把刀,留下的口子可以像剑伤、戟伤、任何你想伪造的兵器痕迹,这么高超的手法,放眼整个影子,只有已死的‘重光’。”
  “我便假意奉旨,私下去瞧了淮南侯的尸首。”娄春琴看他,“就这么,我发现了你第二个马脚。”
  “你捏碎了他两臂的臂骨,但从外头看不出分毫。”娄春琴叹道,“淮南侯是一地贵胄,尸首自然不能交给仵作随意剖解,你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虐杀了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是什么叫你如此失态?只是因为他夥同卞秀京买卖并州妇女的事?”
  萧恒没有回答。
  元和十六年,行宫,春日,淮南侯瘫软椅中,却没有力气挣扎叫喊。萧恒一手握住他肩胛,手腕一动,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最后一个问题。”萧恒手掌钳住他手臂。
  “公主府舍人甘棠,就是秦灼。”
  淮南侯五官扭曲,呜呜点头。
  萧恒说: “你糟践过他。”
  他没有要淮南的回答。
  下一刻,萧恒干脆利落,捏碎两条尺骨。
  团团梨花影下,萧恒盯向淮南侯的脸,目不转睛,漠然拔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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