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吕归凤忙道:“老唐,说这些话。”
  唐东游笑道:“我使了那回倔,后来也明白了。人家秦少公没有救潮州的本分,潮州该咱们潮州人自己救。秦少公走咱们都怨怪不着,又凭什么去怪萧将军。怪他什么,怪他没变出粮山给咱们吃,怪他为什么没为了守潮州死了?怪援军怎么这么及时,稍微晚来一刻,萧将军就下锅给烹了?这样咱们既保下潮州又不用做叛军,反正人也死了,可劲往他身上泼脏水把自己摘干净就行了,是吧!”
  众人不说话,唐东游又满一碗酒,咕嘟咕嘟灌干净。这边离粥铺不远,动静闹得不小,又提起了萧恒,百姓也渐渐围了过来。
  唐东游猛地将酒碗一掼,大声喝道:“老唐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做人的规矩!我对萧将军羞辱在先,人家不计前嫌冒死救我回来,我无以为报,这条命就是他的!人家以德报怨,咱们哪?咱们送人家去死,这就是以怨报德!那天一个个叫唤着把他卖了,要脸吗!得意了吗!骂萧将军杀吃活人的,你们再去瞅瞅,炖他自己的那口热锅还在城边没撤下来哪!我还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大发慈悲把他卖了,当天就是老唐我亲手割他的肉分给你们熬骨头喝汤!吃人的是禽兽,他愿意?他明明能跟人家南秦少公一块走,不做他妈的这个禽兽!就算要做禽兽,他先叫咱们吃他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天大夥都计算好换着孩子吃了!那在座的谁也别落,他妈的都是畜牲走狗!畜牲还知道有恩报恩,人反倒这么丧良心吗!”
  那天他没骂痛快,今日算是酣畅淋漓,但也为时已晚。唐东游将碗筷一丢,提刀起身就要走。
  程忠忙叫道:“老唐,你往哪里去?”
  唐东游头也不回,“出卖萧将军赚的酒肉粮食,我吃了,我活下来了。萧将军拿命救了咱们,老唐能当缩头乌龟,眼瞧他就这么死吗?”
  人群已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年夜没有欢笑,全是低垂掉泪的头颅。唐东游泪流满面,在里外三层的人群里大声叫道:“乡亲们,弟兄们!大梁潮州,不出孬种!萧将军替咱们击退琼军守下家乡,是咱们天大的恩人!如今将军有难,各位,谁敢随我报效一次!”
  他身后,有人霍然站起,高声道:“都尉!”
  石侯抱拳叫道:“潮州折冲府校尉石侯,愿为萧将军死战!”
  唐东游扭头瞧他,双唇颤抖着要说什么,突然听对面长刀一掼,程忠腾地起身,俯首大叫道:“潮州折冲府别将程忠,愿为萧将军死战!”
  一时之内群情激昂,众人纷纷相和。
  “潮州折冲府参将盛昂,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主簿吕归凤,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弩手王小伍,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商户邹五郎,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佃户丁三盟,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张记灯笼张曾年,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在册三千口,愿为萧将军死战!!!”
  ***
  彭苍璧到底忌惮萧恒武力不敢松绑,也不许有人治伤止血。虽说吃喝上不亏待,但萧恒到底有些难以下咽。
  他右腕伤口极深,血足足淌了半夜,加上饥馁数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雪上加霜的是,观音手在此时再度发作。
  所幸耳目仍清明,不至于就此死去。萧恒听见自己的血流,听见外头下雨,听见守卫高声叫道:“瞧着犯了癫痫,掰开他的嘴别咬了舌头!妈的这小子捆死了还这么大劲,我撬嘴,英英你上来摁住他!”
  “大帅呢,问大帅该怎么办?还留他吗?”
  “呸、呸!操他娘的喷老子这一脸血,妈的他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萧恒预感这次极其难捱,自己被捆缚严实,又没法救急去摁xue道。五感与痛感撞击下,只能去想养母,想曹青檀,再受不住便去想秦灼。
  秦灼的脸从面前模模糊糊一照,像有花从骨头缝里开出来,轻轻柔柔地敷了一身。耳边远远有人叫一声:“足足一个时辰,是个硬骨头!观音手这种下作东西竟能靠自己撑过来,要不是朝廷拿他,老子就和他磕头拜把子了!”
  是彭苍璧。
  彭苍璧似乎擦了擦手,“留一个人看着就行了,今儿三十,都跟去吃酒吧!”
  一个女人道:“萧恒本事通天,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这小子现在这样,给他匹马他都骑不动。崔将军到底是女人家,谨慎过头。”
  萧恒太知道观音手发作的大忌,但凡昏迷就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他便一直在心中默数,默到万余终于恢复了对肢体的控制,神智才算彻底清醒了。
  先前那条绳子竟被生生挣断,如今新换了一条。外头似乎有歌舞喧嚣,有肉香酒香,脚步声……
  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恒没有装睡,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装睡的必要。
  一个青年男子闪身入帐,颇为英伟,从他面前半跪下抽出匕首,边给他割绳索边说:“趁着没人戒备,将军快同我走。”
  萧恒问:“阁下是?”
  “柳英英。”柳英英自知不说清来由萧恒决计不信,匆忙道,“元和十四年,我护送韩天理进京告状,你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萧恒原本生了疑心,当他用诈,但自己如何都是一个死,彭苍璧没必要贼喊捉贼这一出。这会仔细瞧他的脸,终于和雨雪纷纷中的一张脸孔对上。
  萧恒咳了两声,低低问:“放了我,你怎么办?”
  柳英英低声说:“我藉口解手跑出来的,一会回去吃酒装醉,没人查得着我。”
  萧恒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见他态度坚决,便由他扶起出帐。
  今夜虽有哨子,但巡逻松散不少,远远闻舞乐欢笑声,火光缭乱确如新年。萧恒走不太成路,柳英英又是挟又是抱才将他抬上马背,替他踏好马镫递上马鞭。
  突然,萧恒往他肩上一按。
  柳英英转头一瞧,如坠冰窟。
  城头一把炬火高烧,火光闪烁处,立出一个持弓带甲的人影。
  崔清。
  她将火把搁在墙头,火焰在她眼底跳动。崔清没有犹豫,冲城下拉满长弓。
  嗖一声箭响破空时,萧恒用尽气力,将马头拨转,挡在柳英英之前——
  箭风擦面而过。
  萧恒有些讶然,但崔清似乎没有补箭的打算。她甚至没有多留一个眼神,提弓走下城墙。
  柳英英搀了萧恒一把,急声说:“崔将军这是一念之仁,一会巡逻就要到,将军快走!”
  萧恒没有力气讲话,只拿眼睛看他。
  柳英英知他之意,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得报将军一命,那我这条命得报给大帅。将军是利落人,只管自己去。这是我求仁得仁!”
  萧恒久久注目他,想开口,却剧烈咳嗽起来。他向柳英英抱拳揖到马头,喘息道:“难报君恩。”
  柳英英松开他的马缰,也一笑抱拳,“将军珍重。”
  萧恒几乎伏在马背上,看不清表情,终于,马鞭挥落,骏马飞驰而去。
  夜间野外少人,更别提是除夕,这么快马疾奔小半个时辰,萧恒不得不按马喘息。
  不能回潮州,自己一旦走失,彭苍璧定会卷土重来。潮州百废待兴,如何再经得住一番战火?
  萧恒而今精疲力竭,正要驱马转头,突然听不远处传来动静。静夜之中浩浩荡荡,听上去不在少数。
  他身上没有兵器,正要咬牙拨马,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是萧将军吗?”
  萧恒身形一僵,竟有几分不可置信。
  那人往前疾走几步,紧接着,石侯的声音往后大声叫道:“都尉,是萧将军,是萧将军!”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唐东游连盔都没带,一见萧恒正要失声,萧恒已轻轻张了张嘴唇,用气声说:“先走。”
  他身后人马隐现,但实在说不好是什么队伍。有带甲拔剑的,有拿锄头铁锹的,夜中也瞧不清多少人,乌泱泱一股脑全围上来。
  唐东游接过萧恒手中缰绳,低声叫道:“走,咱们快走!来个人快马回去通报使君,热好饭食,找几个靠谱的郎中!”
  ***
  萧恒强自忍耐许久,半路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唐东游手脚大乱,忙带着他一马当先回了营地。
  帐外,吴月曙和百姓翘首等候,一见人来忙叫道:“快进帐,军医在里头候着,剩下的人出去接应,今夜务必盯紧岗哨!”
  萧恒由唐东游背下马,他这样钢筋铁骨,落在背上却出奇的轻,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胸骨。唐东游心中一酸,也不敢耽搁,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忙叫军医上前诊脉。
  军医一卷他右腕袖子,便见那尚未凝固的一道血口,灯火之下,黑红狰狞得极其可怖。
  石侯惊叫一声,唐东游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吴月曙勉强镇定下来,问:“将军伤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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