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彭苍璧手臂一挥,当即有数名士兵上去捆缚萧恒。萧恒凶名远扬,他们也不敢怠慢,专门挑了猎捕野兽所用的绳子,铜筋铁骨也挣断不了。
  “带下去,好吃好喝地招待。传我的令,谁敢对萧恒不敬,我亲手断他的狗头!”彭苍璧高声叫道,“贼首伏法,潮州归顺,在下承陛下之圣德,奉诏,放粮!”
  ***
  西琼攻城之际,潮州在册兵丁两万余人,百姓五万余口。至彭苍璧放粮,全州上下活口不过三千人。满地饿殍,遍野白骨。五步一冢,十步一坟。
  饥荒得以暂缓,短暂的狂喜之后却是无穷沉默。吴薰烹身以饲开了潮州杀吃活人的先例,而执行这套制度的罪魁又自投罗网舍身换粮。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如今斗米在眼,才想起每一口粥都是萧恒的血。
  州府开始商议给吴薰设祠立庙,但没人敢提及萧恒。除了唐东游,处置萧恒的决议他们众口一词。对吴薰他们大声歌颂:她竟让我们吃她的血肉,我们必须对她感恩戴德!而面对萧恒他们又换了嘴脸:我们现在的处境都是叫他害的,不吃他又要吃谁?
  吴薰是舍身取义,要赞美。萧恒是被逼而死,是忌讳。
  州府因胆虚闭口不言,百姓因痛苦泣不成声。
  从前闾里传闻的好汉、戏中演义的神仙是公子檀、是关公、是如来佛祖十八星宿,如今他们统统排到萧恒之后。那些是虚妄的香火,萧恒是亲手柄他们托起来的英雄。最初的粮食是萧恒带来分发的,最危难关头的潮州是萧恒身先守卫的,最饥馑时刻他们那丁点口粮是萧恒从嘴里省下的,而如今的温饱也是萧恒拿命换来的。他不是远在天边的偶像,他是替人补过屋看过病、守过城门也守过家门、为人抱薪而即将冻毙风雪、也会饿也会痛的,人。
  在报复性地进食三天后,潮州百姓不约而同地捐出一半口粮,在西堤山坡给萧恒做了一个无比盛大的水陆道场。不是祭祀是祈求,对神明绝望的潮州人跪拜潮州新生的神明吴氏薰娘,祈求她保佑萧恒逃过一劫。
  这场法事被地方志和史书记录在册,州府公员也全部到场,被眼前景象震惊得难发一言。无分男女老幼,不论士农娼丐,三叩三拜后伏在地上,齐声祝颂道:
  “各殿阎罗抬贵手,诸天神佛恳听闻。”
  “不愿自此饱口腹,但求全我萧将军。”
  ***
  有关萧恒对这场抛弃的态度,历代没有明确记载,萧玠手记中也没有过多记述,他只在《土地》篇结尾处这样写道:
  “父亲和潮州的战线并非无坚不摧,他们的血肉关系经历了一次严酷考验。怀帝的大将军彭苍璧率军队和粮车降临,在粮食救济的巨大诱惑之前,父亲被这座城市抛弃,像腿伤痊愈的人再也不想看到的一辆轮椅。
  父亲不记得生身父母,一生都在扮演一个弑君的暴徒。但对这片他辜负过又被哺养过的土地,他献上了最大的孝心和忠诚。
  离开之前,我父亲走向最西,最后一次把双脚扎进潮州的土地。此时雨过天晴,积水随沟渠排去,像废血跟随代谢排出身体。父亲俯身,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再度察看田埂的秧苗。但当时的潮州已无寸草。干瘦的红土裸露在外,像母亲乳卝房贫瘠的胸膛。
  残月在天,看着我父亲从田间跪下,把脸颊贴在红色土地上。夜色里他一身黑像一身红。天幕下,父亲婴儿般蜷缩,像大地新娩出的一团血肉。
  一定程度来说,潮州生活为父亲的身份下了定义,他终其一生都是个农民。父亲在这里经历了他生命农场的最长雨季,救了他快渴死的命但也差点把他涝死。但潮州的红土却给了他黑土地一样的踏实。他一生都要在这贫瘠酸涩的泥土里锲而不舍地种粮食。”
  第257章 二十五英英
  萧恒挑断手筋后单独收押,彭苍璧算是皇差已卸,走得也缓慢。几日后亲手宰牛分肉,在帐中开宴犒军。
  酒已半酣,他手下的兵曹上前抱拳,道:“属下搜了恒逆的身,发现了这么一件东西。”
  他双手呈上一块五龙紫玉佩。玉质莹润,绝非凡品。
  崔清放下酒碗,目光一动,“他是建安侯?”
  彭苍璧笑道:“嗐,副帅,你堂兄崔如忌因何而死?不就是因为带着建安侯,叫张彤衷给害了吗。建安侯那时候就被那老畜生弄死了,活得到今日?”
  崔清掂起那块玉佩细观,蹙眉道:“但这东西货真价实。”
  彭苍璧道:“我也不瞒你讲,听说这小子是个影子,要不能把建安侯装得这么像?听说并州案他就没少掺和。一开始韩天理进京告状被永王截杀,结果叫那刺客放了一马。我听陛下的意思,那刺客就是这小子。他自己不也说了吗?并州萧恒。只怕是个并州人,记着事呢。”
  帐中末席处,一个名叫柳英英的将官陡然抬头。
  军中以勇武健儿为“番头”,作为轮班的头目,柳英英投军数年,如今正是其中之一。
  灯火辉煌处,崔清也点头道:“我倒是听过韩天理的陈奏,说这刺客用的是环首刀,和萧恒也对得上。其实也莫说兵器,单论他这身本事,若非影子出身,如何骇人至此?”
  “影子里竟还有这么个热心肠,不得了啊。”彭苍璧叹道,“若是旁的罪状,我定向天求情,给他一个自我了断的颜面,再给他买块风水宝地好好埋了。可他现在顶着叛逆作乱的罪名,陛下拿他回去,是要当众枭首做榜样的。”
  他像有些慨然,又像有些后怕,“全赖他没生对人家,不然只怕比咱们的官衔都大。”
  彭苍璧再次举酒,“拿下萧恒是大功一件,这几天暂作休整,不日凯旋!”
  众将士纷纷捧碗相和,柳英英亦在其中,饮酒时把脸扣在酒碗的影子里,看不见表情。
  ***
  唐东游被捆住手脚关在屋里,每天由石侯给他送饭。一连三日,饭菜热了又冷,唐东游粒米未进。
  这天傍晚,石侯端来一碟小菜并一碗热粥,粥里竟零星有些肉脯,瞧着也不是人肉。他低声劝道:“都尉,吃一口吧,过年了。”
  唐东游终于有了反应,那张满生胡茬的脸孔轻轻一抖,嘴唇蠕动:“过年了。”
  石侯以为劝动了他,忙说:“是,过年了,今儿年三十,我给都尉要点酒来。”
  唐东游还是问:“萧将军呢?”
  石侯垂下头,颤声说:“都尉,姓彭的已经把咱们将军拿走了,听说过完年就要启程回京了。”
  唐东游半晌没说话,问:“有肉吗?”
  石侯大喜过望,连声道:“有,有,朝廷给了赈济,说明没把咱们往逆贼上放。旁边的州府也松了口子,还牵来几头牛羊呢!我去找他们给都尉切肉!”
  “石猴儿。”唐东游叫道,“我不闹了,我累了,也饿了。他妈的当卒子捆了这两天,我也都想通了。给我松绑,我要吃肉!”
  唐东游扔掉割断的绳子,活动着肩膀往军帐走去。众人见了他,脸上皆是讪讪。唯一誓死维护萧恒的高级将领到场,其余人多少昧了良心,再吃便味同嚼蜡,再坐也如坐针毡。
  唐东游却浑然不觉,边幅未修,只顾大口吃肉喝酒。
  外敌一退,扎下的军帐今夜也要拆除。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萧恒居然没有帐子,他们在帐中相见,也是在吴月曙的帐中。萧恒一直自己睡在城楼,腊月只一床薄被,等需要煮衣而食,他夜里连床被子都没有。
  唐东游瞧了眼拆得七七八八的帐子,端起酒碗说:“使君,我敬你一杯,我一直不是个明事理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过了今夜再不会了。”
  不等吴月曙说话,唐东游已经仰头吃尽,又满酒转向另一方,“老程,老盛,老吕,各位兄弟们,咱们一块生在潮州、守下潮州,担着情过过命,就是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我从前有什么冒犯,大夥别跟我计较,要计较也赶紧的,咱把这些事都他妈留在今年了了!”
  三人先后举酒立起,脸色惭愧,“是我们有错在先。”
  唐东游酒量极好,从前吃了烈酒一样打仗,如今敬了两遍,又拍拍石侯,“这一碗,我单独和石猴儿喝一个。谢你啊,谢你顶着那么大风险,肯和我放萧将军。萧将军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石猴儿,你救我爹,这个情唐东游记你一辈子,干了!”
  石侯抹了把脸,和他一碰仰头饮尽。
  唐东游拍拍他的肩,叹道:“过年啦,也不知道秦少公过得怎么样。听说往柳州去了,柳州那地界好啊,起码他们的使君滚蛋了,秦少公能拿着大权,不会再叫我这种混账撵跑了。”
  他最不屑秦灼这种行如男妓之流,如今却改了口,石侯有些奇怪,“您不是……从前最瞧不上他吗?”
  “我的确瞧不上,但他是萧将军放心上的人,我唐东游就认!”唐东游看向石侯,“褚都尉在这里的时候,待你多好,跟自己的亲兄弟似的。咱们问问良心,褚都尉这十多年为了潮州生里死里,在老唐心里就是潮州人了。但没办法,他是秦人,秦少公才是他真正的本家,他们要走,是咱们叫人家寒了心。他们要是留下,潮州不一定这么难,萧将军一定不会死。是老唐我作的孽,这里朝秦少公,也和兄弟们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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