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我去洗个澡,这身衣裳,一会烧掉。”
  ***
  宗戴外逃,是捏准了秦灼一个乱臣贼子不会上奏朝廷,保命要紧,两厢便宜。翌日秦灼聚众五通神庙,由柳州一众文官作证,揭露刺史宗戴掳掠民女一事。百姓怒不可遏,随秦灼一同烧毁庙宇。大火从黎明焚起,直到入夜才止息。
  十名献女平安归家,百姓自然对秦灼感恩戴德,这样一来,他代掌柳州便是顺应了民意。这次他变了策略,秦人秦兵不再藏匿,直接同柳州百姓吃住一处。秦善找来是迟早的事,那收拢住民心做助力才最为要紧。
  而他到底也没有送走阿霓,阿霓似乎也领会到萧恒成为他新的忌讳,也不敢轻易提及。反倒秦灼直接对她讲:“过两日松开手,子元阿兄去替你问个消息。”
  阿霓点点头,不多说话。她仍带着秦灼买给她的笼子,但早就不见了翠鸟。那翠鸟似乎在离开潮州前就冻死了。
  一夜,秦灼在屋里瞧明细册子,阿双傍着灯火做针线,阿霓凑在阿双身边,手里还是萧恒教她认字的那卷佛经。静夜幽幽,一派安详。
  这安详很快就被脚步惊动了。
  褚玉照快步走进来,低低喘了口气:“殿下,宗戴献女的因由有眉目了。”
  阿双阿霓都是女孩,秦灼不欲在她们跟前讲这些,便举步往内室里去。褚玉照掩门跟上,低声说:“殿下知道,影子中的青泥都要开背种一种蛊毒,名唤观音手。”
  秦灼心中一根弦轻轻一颤,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据说观音手每月发作,每次发作便痛如活剥,正是为了牵制青泥,需要每个月领取专门的药丸缓解。但也只是缓解,不能根除蛊毒。而且种过观音手的人活不过二十岁,这也是怕他们各自坐大。”
  褚玉照道:“但能成为青泥的统统本事了得,影子的顶头人怕他们狗急跳墙,所以每年会炼制一丸解药,赏给功劳最高之人。而宗戴献女,又专门选的处子……似乎就是药引之一。”
  秦灼心下大骇,“用活人做引?”
  “似乎是取血。”
  默然片刻,秦灼又问:“查清过去柳州的献女都是运往哪里了吗?”
  褚玉照看他,“一路北上,像是去京畿一带。”
  影子的头目在京城。
  秦灼呼吸一紧,半晌没有说话,把眼帘一低盖住眼仁,淡淡道:“给他那边也说一声吧。”
  褚玉照欲言又止,终于道:“潮州那边送不了信。”
  “段映蓝还在围城,潮州已经断粮三月有余了。”
  ***
  三个月。
  天寒地冻,饿殍遍野。
  继段藏青押粮到来后,段映蓝又派后方琼兵劫掠西南诸夷,粮草早已补足。如今兵围潮州,更是为报多日损兵折将之辱和射瞎段藏青左眼的一箭之仇。相比之下,潮州境地格外困窘,朝廷迟迟没有拨粮,突出求援的先锋十有七死,剩下的三之有二没有借到粮食,最后那一分凭所谓建安侯的声望求得一点口粮,也是华州岑氏咬紧牙关从族粮里分拨出来的,只够潮州上下苦撑十日。
  战马只余下二十匹,剩下的由萧恒下令宰杀分给百姓作食,满地零落马骨,而后鸟骨,再后人骨。
  开始有人饿死,潮州的大敌才真正到来。
  时入腊月,一场冬雨过后,饥寒更加熬人。飞禽走兽已被打尽,但凡在地面上的,别论草根树皮竈螽蚂蚁,统统被掘捕一空。自此,百姓开始拆吃冬衣,将士开始炖煮皮甲。如此又过十日,终于开始拆吃饿死的尸体。
  道旁大锅滚水,血沫翻卷,死人肉香四溢,痛杀活人。
  如此绝地,北风不渡的江南地界,竟又史无前例地下了暴雪。
  前所未有的寒冬。
  大雪纷飞,却有一轮夕阳在天。滚滚雪块飞沙里,唐东游和几个士兵互相撑拄着遍街敲锣,举着火把大声叫道:“乡亲们,大夥起来活动活动,和我一块去州府领粥吃去。粥就要熬开了,知道大夥多久不吃白米,使君和将军叫我来喊人哪!站起来别躺下,躺下人就真的不成啦……”
  他们的脚步一深一浅,把潮州的大街小巷串了个遍,却没有一个回声。房屋的茅草木材已经被拆煮殆尽,每走一步都能瞧见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他们似乎陷入沉眠,脸皮紫青,嘴唇紫红,笑容酣然,如醉如生。
  冷风冻坏了唐东游的鼻子,也冻住了遍野尸臭,原本腥膻腐烂的味道充盈鼻腔,他却只觉香气扑鼻。
  如同佛经玉女口含的檀香、身散的优钵罗香,馨香满世,满空飞雪如满空天花,是佛的大慈悲大普渡到了。
  去吧。不知哪门子的狗屁佛祖在天颂道。若在饿鬼天上世人普获安隐。一切众生无淫怒痴。
  去吧。洗净尘劳,解脱业障,三千大千世界,皆诣佛所欲听经法。诸来会者皆遍充满。皆从我闻上西天。
  皆从我闻上西天。
  残阳如血,唐东游仍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劝告:“乡亲们哪,活动活动,粥就要熬好了,粥就要熬好了!”
  而西天佛祖的感召下,百姓不约而同地背弃他。
  锣鼓震了最后一下。
  身边士兵踣倒在地。
  火把熄灭了。
  ……
  萧恒擦亮火摺,再度点燃炬火。
  他终于表露出点久饿之人的痕迹,手指轻微颤抖。他将火把递给哨兵烤手,打帘走入帐内。
  帐中,吴薰兄妹围一口热锅而坐,锅中,一块浸了盐巴的半旧袄子翻腾鼓舞,是吴月曙发妻亲手为他缝制的最后一件旧衣。
  本该着此衣的吴月曙鸟面鹄形,正端起酒杯,手掌不住颤栗,酒水泼溅大半。
  吴薰也相继捧酒,忍不住低泣落泪。
  这情形有些古怪,萧恒在帐门边叫一声:“使君。”
  吴月曙手指一抖,哑声笑道:“将军来了,有事。”
  萧恒说:“我来和使君商议口粮的事。”
  “罗雀掘鼠,方圆百里已绝寸草,哪还有什么口粮。”吴月曙苦笑一声,由吴薰搀扶着持酒站起,“将军本是局外人,受潮州拖累陷此绝境,是我愧对将军。时至今日,在下也说不出当牛做马的空话,这杯酒,给将军赔罪了。”
  他举杯要饮。
  一只手飞快钳住他的手腕。
  吴月曙愕然,面前这个久饿之人,竟能迅疾有力如故。
  萧恒牢牢注视他,他的眼光仍旧锐利。
  “你想带着她死。”萧恒做出判断。
  酒壶中砒霜之气如同兰草,浓香阵阵,麻人神经。
  吴月曙热泪滚落,整个人像在萧恒手中化作脓血。他向下流去,女子掩泣声里,萧恒冰冷地松开手指。
  酒水泼在地上,激起白烟。
  吴月曙持住吴薰的手,“一旦城破,吴氏于沦敌手,下场何止一死?阿薰……她更是个女孩子。”
  他哀求道:“将军,请给我们这个成全。”
  萧恒看着他,“城还没有破,使君此举,是成全对面去了!”
  “朝廷已弃潮州,各州府衙已弃潮州,我们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时至今日,连死人的尸体都吃了干净!我等龟缩后方倒也无妨,可将军,你是坐镇前线的先锋,莫说其他将士,你自己一日能吃上一口东西?将士们连弓都拉不开了!”
  吴月曙剧烈咳嗽两声,缓了口气,“我身为刺史,愧对潮州,苟活多日,已是无颜至极。如今只能以死谢罪……”
  “人弃我,我不自弃。不自弃,就还有生路。”萧恒冷冷打断,“段映蓝要的是屠城,使君一撒手,潮州才是真的完了。我尚且活着,论死,还轮不到使君。”
  吴月曙问:“将军有了决断?”
  萧恒目光移向热锅。
  锅中,皮袄久煮,片片翻上汤面,鲜艳如生肉。
  他难得迟疑了。
  吴薰看向萧恒,突然问:“将军要再次突围?”
  “不是。”
  “潜出借粮?”
  萧恒摇头。
  “总不能再次偷袭西琼粮草。”
  “将士已作不得战。”
  吴薰瞭然,“将军的决断,就在城中。”
  萧恒深深看向她。
  吴薰道:“这个决断,很艰难。”
  萧恒说:“只是别无选择。”
  她久久注视他,忽地粲然一笑:“妾明白了。”
  萧恒油然而生一种古怪预感,吴薰未问一句,却已洞悉他的残酷计画。未卜先知,仙人神力。仙人向来慈悲,她却袖手不加阻拦。
  此时此刻,她向他微微一福,体态轻盈,宛如青鸟。她青草般的衣裙低垂,是遍生仙卉的羽翼微振。
  她正举翅欲飞。
  吴薰说:“将军也入座吧。”
  吴月曙叫一声:“阿薰。”
  吴薰笑道:“阿兄,将军说得对,我们不到绝路。”
  她探手去捉那酒壶,下一刻,被吴月曙按住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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