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你不是想和我好吗。
  如果我答应呢?
  ……
  良久,萧恒终于叫道:“少卿。”
  他顿了顿,还是说:“保重。”
  秦灼脸色一白,像叫人兜手抽了个耳光,秋风里热辣辣地又臊又疼。是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活该他最后自取其辱。
  秦灼这辈子只会开这一次口,就让仅剩的那点尊严被萧恒踩到脚下,可秦灼又没法恨他。他懂得这个用拒绝羞辱他的人为什么要去赴死。这人信誓旦旦的情意,还是敌不过心里的业障。他为了赎这业障,宁肯斩断情根。而他明知秦灼是多么自尊的人,却只能叫这人的颜面荡然无存。
  那这情意也不过如此。
  秦灼把笑容拾掇到脸上,点头道:“保重。”
  紧接着,黑马一声高嘶,快得像落荒而逃。
  目送他挥鞭而去后,萧恒立马片刻,猛地拨转马头。
  火烧云的阴翳里,夕阳奄然坠落,世界恍若已死。
  虎贲军拥拥簇簇地向东远走。
  地尽头,萧恒一人一马奔回潮州。
  ***
  众所周知,萧恒为守卫潮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其中之一就是斩断和秦灼发展的所有可能(至少在当时看来)。萧恒打响潮州保卫战的动机,学界至今探究无果。大多人将原因归结为他超乎常人的道德感,连身为儿子的萧玠也难以揣测。
  潮州人这样毁谤、伤害秦灼,萧恒反而拼尽全力救助他们,这似乎更是他刻薄寡恩的有力罪证。哪怕萧玠彻悟之后,在其手记当中,仅认为这是出于父亲对潮州人民的深情厚谊。但我们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至少不是全部。
  潮州人堪称当时大众的代表,看似截然不同的矛盾两面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愚昧不堪,贪得无厌,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他们白吃秦灼的粮食却又用最锋利的言语中伤秦灼,终将自食恶果。但同时,他们也古道热肠,齐心协力,义薄云天,众志成城。他们有良心也没良心,功德无量也罪大恶极。这一切或许要追溯到他们脚下,大灾难里的那片土地,就这么移栽了萧恒半死的根。人有罪土地无罪。罪恶之城只配得上罪恶之人。她枯瘦的血肉把他养活,萧恒就算凋零,也要用全部落叶将她肥沃。
  “大梁玉升年间的潮州是一快瘠瘦、没落、前途未卜的土地。但很多年前她并非如此。她像一个即将街头乞讨的没落贵族,由于生存问题,出卖了最后一件蔽体的褒衣。
  潮州像一块馊肉,摆放在一众玉馔珍馐里。这也致使朝廷的筷子一直没有伸向她的碗沿,而我父亲却展现出对她可怕的痴迷。
  我父亲是一个饿殍的幽灵。
  父亲在西塞的战役九死一生,他跟我提过,他那时候无数次梦到他的潮州生活。我父亲在潮州扎根,先做了潮州的农民。潮州以水田居多,也有一些旱地,我父亲耕种旱田得心应手,水田却不是个把式。当然,这也仅限于开始,也是他和潮州人民创建情感链接的开端。
  那时父亲正做我阿耶的麾下,在潮州州府处在一个尴尬位置,最大的效用的确是陪我阿耶奔走,甚至是相陪吃饭。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能找到自己的个人价值。据他说,潮州人起初对他抱有一定的疑虑,甚至有一些不屑的情感成分。但这一切在他一天下午帮忙拔秧苗时逐渐打消。拔秧手上要有寸劲,保证苗根完整,才能作插秧之用。父亲对水田的事不熟悉,一开始甚至在帮倒忙。大夥倚在田埂哈哈笑了一阵,反倒把距离拉近不少。一名姓柳的老汉手柄手教了一阵,很快就见了成效。柳老汉问:‘从前下地呢?上手这么快啰。’
  父亲用新学的潮州话回应:‘家在北边,种麦子的。’
  柳老汉讲:‘少见你们高门大户的自己种地嘞。’
  父亲笑笑,想擦汗,碍于两手的泥便抬手臂。
  ‘我家屋顶不见瓦的。’他说。
  父亲的贫苦出身让他没有一般军官的骄娇之气,他沉稳得体的性格也很惹乡人好感。父亲当时没有家口,每次午饭时候,各家送饭总会多捎给他一份。他在并州常吃搀了糠皮的小米和谷子,潮州干瘪的大米让他重拾起部分的童年记忆。肃帝年间一场由兵祸与干旱引起的罕见粮荒让我年幼的父亲变成乞儿,他正是从百家施舍里幸存下来。当时没有人预料到,自己的一口粮食会喂养起大梁国新的命脉。
  历史的火花总是偶然。
  神奇的是,南秦的大多数军官都认为我父亲寡言沉默,但潮州农民众口一词,说他是个爽朗健谈的人。他们常常见到父亲头戴草帽站在水田里,两手扶着耧车,熟练地用潮州话和众人交谈。如果没有急事,他会待到日落西山。他显然并不太想过早地回到我阿耶那边去。
  这件事让很多人不可思议,但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在潮州时期,阿耶带给父亲的感情里痛苦居多。他在南秦面前常感压抑,而田野却是他精神的世外桃源。他在和人交流里缝补自己十数年前做人的残骸。那时候段映蓝的兵马还远在深山,口粮虽然急需,却也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还有这样偷闲的时间。
  但他的立场,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哪怕在那场浩劫面前,死神之前。”
  第248章 十六攻城
  明月西沉时,西琼骤然生变攻城。段映蓝明显有备而来,除了攻城云梯之外,可供投石的炮车、用于半空作战的楼车也一并运来,潮州城口腹暂包的美梦被箭林石雨轰然震散。
  吴月曙对琼兵的卷土重来有所预料,卫守已久的潮州军士当即相援保卫。但潮州自上一战起便大伤元气,军械未能补足,口粮虽解一时之急,到底不能作长久之用。至少他们必须冲破琼兵包围,再向四面州府求粮求援。
  纷纷箭雨乱石里,潮州暗门轰然打开,果毅都尉唐东游一马当先,率百数精兵出兵突击。
  潮州兵叫道:“将军,琼兵像要包抄,咱们闯不闯?”
  唐东游马速不减,大声叫道:“弟兄们,身后就是咱们的爹娘老小,怕死吗!”
  “不怕!”
  “都是好样!那就他妈的上前闯!要死,老唐陪你们死一块了!”
  潮州军齐齐拔刀,高声吼道:“杀!”
  唐东游快刀如斩乱麻,一片血肉四溅里刀光闪烁。顷刻之间,潮州军如锐剑出鞘,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入琼军队伍,一时敌军四散惨叫之声不绝。
  杀声震天里,段映蓝叫一声:“青弟。”
  身旁,段藏青高大的身躯轻轻一耸,在弯腰拔剑时已大声喝马,如同箭矢般飞刺出去。他双脚一踢,黑马疾驰时高挥宝刀,向唐东游迎面砍去!
  唐东游抬臂一挡,两口刀刃碰撞,巨大的嗡鸣声里,唐东游手臂隐隐发麻。
  段藏青所用一口长杖大刀,据说重达七十斤,这一刀之威少有人扛。唐东游到底是一员悍将,竟能硬生生接下他这一刀,双臂一挥将刀锋打开,提刀拨马再冲上来。
  段藏青有些意外,大笑道:“不错,是个好手!”
  “不错你姥姥!”唐东游大喝一声,一抽马鞭,再度挥刀刺去。
  段藏青笑意未褪,双手骤然一拧,宝刀抡圆如火轮四溅,拦腰向唐东游劈来!
  段藏青沙场威名不假,但在其姐弟□□的风闻下到底略逊一筹,唐东游更是不屑,只道他是借段映蓝上位的庸碌之辈,却不料他一口重刀使得出神入化,暗悔轻敌。那刀风眼看要将他斩作两段,唐东游别无他法,只得跃下马背。
  正如了段藏青的意。
  段藏青当即挥刀一砍,眼见就要将唐东游头颅砍下!
  就要这么死了。
  就要这么死吗?
  唐东游双目圆睁,下一刻,那刀光就能让他鲜血四溅。
  但抢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前,一把更快、更薄的军刀破风击来!
  一闪而逝的火光如同流星,刀锋与刀锋磨割之际,那把飞来之刀竟将段藏青的杖刀直接打开。刀风切面而过,打落了唐东游的头盔。
  唐东游脑仁嗡嗡发疼,转头去看刺在地上的那把军刀。
  那是一把形制普通的环首刀。
  重约一斤,用料寻常,是折冲府军械库里一抓一大把的材料。
  而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军刀,竟能将重数十倍于它的长杖大刀霎时撞落!
  唐东游尚未回神,已听一声骏马高嘶,面前那把环首刀已被人抓在手中,他也被人一抓后襟,抬手提到马背上。
  身材劲瘦,鹤势螂形,白马黑衣。
  不是萧恒又是谁!
  唐东游大惊失色,“你不是走了吗!”
  萧恒未作答覆,低声喝道:“撤退!”
  唐东游咬牙道:“不行!我们得冲出去向周围求援!”
  “硬碰只是羊入虎口,不想大夥一起死,就带人撤退!”
  一句之后萧恒再未理会,因为段藏青已经策马挥刀直冲过来。他脸上的玩笑戏谑之意消退得一干二净,独目之中燃起熊熊复仇烈焰——就是这个混账射瞎了他的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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