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你们可以抄他的钱粮,但不能抄他的孩子和女人!”萧恒声音冰冷,“是谁要把他的女人卖到窑子里去的?”
喧嚣的人群安静下去,几个男人嘴皮蠕动几下,神情依旧不忿。
暴雨炸裂声里,萧恒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缓慢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再问最后一遍,自己站出来。不然我保证,在场的众位一粒米都分不到——是谁,要把他的女人卖到窑子里去的。”
沉默半晌,一个汉子耷着头脸站出来,叫道:“你想把老子怎么样!”
萧恒转头看吴月曙,抱了抱刀,“请教使君,倒卖妇女,罪当如何?”
吴月曙心中隐有猜测,“杖七十,流千里。”
萧恒点点头,“时间紧急,不能全刑。我要他一根手指,使君觉得可行吗?”
吴月曙刚要开口,“萧郎……”
手起刀落。
一声惨嚎惊破大雨,鲜血染红泥浆,男人抱住断指伤口蜷缩在地上时,环首刀铿然还鞘。
“无规矩不成方圆。”萧恒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道理。使君,这些你比我明白。”
又一道闪电一亮,萧恒漠然的脸在片刻光亮里一闪而逝。
吴月曙心跳如雷。
家无秩序则乱,国无秩序则亡。他是百姓的父母官,不是父母,要讲的是律法不是道理。再情有可原,也不能为情矫法。今日暴乱横生,焉能没有他对下优柔放纵之过?
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是治乱之道。
吴月曙尚未回神,已听萧恒转头对邹五郎说:“毁家纾难,救的也是自己。”
邹五郎搂着妾室站起来,瞧着满室狼藉,又抬头环视。雨夜中众人森立,如同环伺兽群。
今日官府能将他勉强护住,明日呢?这些人没有粮食成了亡命之徒,一把火就能让他们全家尸骨无存,到时候再多的锦衣玉食,他都成了泉下亡魂!
他还不想死!
萧恒静静看他神色变化,又问一句:“同意放粮吗?”
邹五郎面色颓然,喃喃道:“放……放……”
这场大乱一出,邹五郎不得不放出存粮一平众怒,又是搭棚又是登记,一忙活就到了后半夜。等卫队将人群疏散,萧恒瞧着没了大事,也提了盏灯笼一个人往回走了。
雨夜昏黑,满天雨水射如乱箭。马蹄疾驰而过,溅碎一水洼的白月亮。
白马似乎察觉什么,低低鸣叫一声。
路边隐隐约约横蜷着一团瘦小黑影,像只病猫。
灯笼当空打了个晃,萧恒猛地勒紧马缰。
***
后半夜雨越下越大。
电闪雷鸣里房门一响,秦灼猝然抬头,看向匆忙赶回的陈子元,“问了吗?人去哪了?”
陈子元将雨披揭掉,“刺史那边说事了了萧恒就回来了……说不定叫雨耽搁在路上,我已经叫人去找了。他那么大个人还那么厉害的本事,殿下,你别着急。”
秦灼点点头,没什么表示,仍坐在椅中听雨。
陈子元暗骂一声。
自打说起萧恒那该死的观音手之后,秦灼心里就装了事。这东西不但损耗寿数,还每月发作,萧恒素来好忍,但此毒专门用来牵制青泥,一发作便痛入骨髓,不久前萧恒一口血吐在秦灼身上,秦灼心上便落了病。
更何况那夜延请郎中,郎中先问:“这位郎君年初是不是受过大寒症?”
秦灼便知,说的是萧恒坠下白龙山。
“若无寒症催逼,还能多熬几日。可如今……”郎中瞧瞧撤下搭脉的手,对秦灼摇了摇头。
陈子元抬头看秦灼的脸,如同听闻这消息之时,不说不动,失魂落魄,被判了死期的反而像他自己。
陈子元甚至想,萧恒在白龙山侥幸未死,到底好还是不好。
一室沉寂,烛火幽幽,窗外暴雨如注,响声恍若另一个世界。
在室内和窗外之间,廊下,突然阿双惊声叫道:“萧郎回来了!殿下,是萧郎回来了!”
秦灼一句话不说,撑伞快步走出门去。
陈子元急忙跟上去,一出门槛就止住步子。
萧恒怀里抱着个女孩子。
又瘦又小,鬓发纷乱,身上裹一匹碎裂灰败的红绫罗,手臂软软垂在萧恒身侧。
电光飞逝之际,陈子元看得清楚,那女孩右臂上开着一朵血红的五瓣花痕。
第242章 十果报
秦灼没有多问,只打伞迎上去,问道:“是什么伤?”
萧恒全身湿透,灯笼挂在臂弯,要灭不灭地打着晃。秦灼将灯笼接过来,听他说:“找床干净毯子,热酒,剪子,刀,菖蒲末,白梁粉,甘草粉以蜜煎,再生盆炭。”
陈子元跟在一旁,又气又笑,心想你吩咐谁做事?
女孩子红裙一荡,露出脚踝和小腿,微弱灯火下,脓疮翻着紫红血肉成片绽在她的苍白皮肤上。
秦灼目光一触,当即脸色骤变,低声斥道:“快去!”
陈子元见他神色惊骇,不敢怠慢,忙小跑离开了。
萧恒又说:“要一间没人住的屋子。”
秦灼道:“同我来。”
阿双见他们忙碌,忙要跟过来帮忙,秦灼却沉声嘱咐:“你回屋,这边不要过来。找些烧灰和胰子,勤洗着手。”
阿双心口有些惴惴,忙连声答应。萧恒没有耽搁,已经快步走进屋去,秦灼也紧跟而入,接着灯火一亮,两人影子投在窗上。陈子元的东西一会也送进去,没过多久,秦灼便一个人出来。
暴雨倾盆里,似乎有女孩子微弱的呻吟声。秦灼靠着门瞧雨,过了许久,轻微眨了下眼睛。
直到雨声渐小,雨流从疾鞭变做轻帘,门才轻响一声。
萧恒悄声走出来,一旁支了铜盆和胰子水,他便用备好的菖蒲和堿水洗手,那盆水顷刻染成血红。秦灼倚在窗边瞧他,说:“这身衣裳一会烧掉。”
萧恒嗯了一声,“你别碰着我。”又说:“你回去也弄一弄。”
秦灼也答应一声,轻声道:“我去请郎中。”
萧恒道:“郎中不治花柳,染了病的窑子不要,都扔出去等死。我回来,她正躺在路上。”
秦灼沉吟一会,只说:“你心善,是好事。”
萧恒说:“她的口粮我自己出。”
秦灼说:“不是那个意思。”
“她身上有个胎记。”萧恒顿了顿,说,“像是曹青檀的女儿。”
秦灼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抬手握了握萧恒肩膀。
萧恒没来得及躲开,忙道:“我身上……”
秦灼说:“我回去好好洗。”
二人默了一会,秦灼将手巾递给他,看他缓慢地擦拭手指。萧恒做什么都迅速,很少放下速度干什么事。他没打算即刻就走,问:“饿了吗?叫厨房给你下点面条。”
“天快亮了,早晨一块吃吧。”
秦灼点点头,又道:“一切顺利吗?听说动手了?”
萧恒只说:“邹五郎放粮了。”
他静静瞧着秦灼,突然说:“他盘剥过百姓,被逼放粮是应当。你不是。你对潮州有恩。”
秦灼抬首望他,整个人仍倚在门上,姿态有些慵懒,淡淡道:“天下不乏恩将仇报之人。”
尤其是这个时候。
萧恒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雨声斜打阶前,将苔花荡了个圈,一小朵浮萍零落一样。萧恒瞧他,天色晦暝里,秦灼的发丝睫毛却如勾画,根根分明起来。寒鸦羽翼般的光泽,少年绿鬓,他还有大好时候,没有义务拼上这样大的风险把自己半个人埋在这里。
萧恒张了张口。
突然,门内响起女孩子低低的呼痛声。
秦灼和他对视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去。
室内烛火被拨明了,秦灼扭头,见男人的影子临榻坐下,投到窗上。耳边雨仍淅淅沥沥地没停,他开始考虑是去是留。
潮州一涝至此,朝廷如何也该派按察使调查救济,到时候想走也走不掉了。若朝廷不管不顾,自己还要留下来补这个窟窿吗?
但若是走,难道要数千南秦百姓再同自己流离奔波?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十年方在潮州立下如此基业,真的就这样前功尽弃?
他没想出答案。
天边透出一线曙色,像清油入砚池,墨上薄薄透亮的一层。萧恒再次推门而出,秦灼仍半靠在窗边,问:“是吗?”
萧恒走过来,缓慢点头,“我问过她,对小时候的事有点模糊印象,记得去看灯会,在春天的河边,有很多年轻漂亮的男人女人。她说话也有点长安口音,但这些年一直在南边,应当是小时候从京都生长起来的。除了那个胎记,我又摸了她的头骨,的确是十七岁的女孩子,和曹苹的生年也一样。”
秦灼问:“她对曹青檀还有印像吗?”
萧恒说:“想不起来了,但意识模糊的时候会叫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