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吴月曙家里不是府苑,而是瓦房。几间屋都空着,但从家具摆放来看,之前多少住过人。设施也极其简朴,除了必备用具外,所余只有几箱书。父亲离开书房前对那口书箱多看了几眼,临别时他收到了吴月曙的一份礼物,一部《孟子正义》。这也是我父亲所有的第一套书。父亲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吴月曙的妹妹薰娘。他当时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瘦小可怜的女孩,身体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
  这一顿饭预料之外的宾主尽欢,他们相谈彻夜,直到天亮父亲才告辞出门。父亲在这次交流里发现,吴月曙的确恪守拱卫君王的纲常伦理,但又对以民为本的儒学理想大为推崇。吴月曙认为这在当时的朝廷是可以实现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大部分忠心的地方官一样,对当政持有一种盲目的相信。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给陛下上了书。’
  吴月曙和近五万口人一起,死在潮州之后的浩劫里。”
  第241章 九苦涝
  重回院子时夜已深沉,秦灼端着烛台打开一间厢房,对身旁的萧恒说:“你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缺的,但管同我讲。我就住在对面儿。”
  萧恒道:“我给你添了麻烦。”
  秦灼缓声道:“你我不必说这些。”
  他立在原地,没有想走的意思。萧恒看着他,问:“还有事?”
  秦灼轻轻呼吸一下,面前烛光微微一跃,“你开背所种的蛊毒……有的解吗?
  他在问自己“观音手”。
  萧恒静了片刻,说:“难。”
  秦灼依旧不死心,沉声说:“总要一试。”
  萧恒却避而不谈,突然提了另一茬:“我跟着你,确实有私。”
  秦灼的目光终于闪躲了,他低头去护了护烛火,下一刻抬起眼睛,平静、温和地说:“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萧恒顿了顿,说:“我死后,想请你替我收尸。若叫野狗分食,到底凄惨了点。”
  这就是你所谓的有私吗?我还得出钱给你买块风水宝地?是不是连谁披麻戴孝都想好了?
  秦灼忍了几忍,到底没有脱口而出,吞咽了一下才问:“你半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吗?”
  萧恒想了想,道:“除了你,我不知道能托付给别的什么人。”
  秦灼开口之前手臂先碰到烛台,那要倾不倾的火光像要顺衣袖燎他一身。秦灼匆忙去够灯盏,比他更快,一只手将那盏子稳稳扶住,又迅速撤回,在秦灼握住灯盏的时候。他擦过萧恒的掌心抓住灯,像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臂膀。
  秦灼低头看那烛火。萧恒的影子被削在桌上,细长伶仃得像只孤鬼。
  “你不会死的。”他说。
  紧接着,又低低叫一声:“我不会叫你死的。”
  用力地,像要铭记一样。
  ***
  这一个月里连日暴雨,半点晴天没有。秦灼听着窗外雨声,叹道:“久旱逢甘霖,今年能好过些。”萧恒却眉头未舒,沉默半晌,道:“难说。”
  这句话要应验没过很久。
  暴雨连月不歇,甚至冲毁堤坝,虽未造成严重人员伤亡,但抽穗期的谷稻尽数沤死,数年大旱后盼来的一场好雨,最后竟成为又一年颗粒无收的罪魁祸首。
  百姓呼天抢地的声音隔着街都能传进耳朵里,虽已三更,院中却依旧灯火通明。褚玉照戴着蓑衣冲进堂中,抹了把脸说:“官道淹了,栈桥也尽数冲毁,想要出去购粮只能走山路,但这种雨天——”
  秦灼问:“要多久。”
  褚玉照道:“怎么也得四十来天。”
  “来回?”
  “单程,四十天。”
  那就是将近三个月。
  秦灼面色凝重,又问:“连夜抢修栈桥、疏浚官道,通路又要多久?”
  褚玉照瞧着他的脸,摇了摇头。
  以如今的雨况,只怕还是无用功。
  秦灼沉默片刻,将手中茶盏慢慢放下,“粮仓能撑到什么时候?”
  “只够全州上下一个月的口粮。”
  “我们自己的粮呢?”
  “就算把我们的积粮全算上,顶破天再撑半个月。”褚玉照声音发紧,“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底,卑职有句话不得不讲了。殿下是南秦的殿下不是潮州的殿下,我们虽在此地苦心经营多年,但不过是一个据地和落脚点。殿下若要为此破釜沉舟,不值。”
  秦灼静了一会,声音依旧平静,“这是你自己的念头?”
  “南秦上下并力同心。”
  “我知道了。”秦灼推了推扳指,“先叫人去买粮吧。”
  褚玉照欲言又止,紧紧盯了他一会,咬牙应是。
  雨帘夹着电光,照在脸上像一泼透明的血光。秦灼手臂一动,似乎想用双手抵住前额,但到底没有动作。他习惯去隐藏任何情绪状态,包括疲惫。
  没一会陈子元快步走进来,嘴里叫道:“殿下,私库里的现银这就要搬空了,是、咱们珠宝玩意是多,可这种时候你就算有座玉山也没地儿卖啊……”
  秦灼抬头瞧他,目光突然转到一旁,问:“州府那边怎么样?”
  陈子元回头,见萧恒正带刀走进来,听秦灼问话停住脚步,说:“粮仓被淹,已经派人去抢险了。刺史还得找你商量对策,要怎么答覆?”
  秦灼嘴唇一动正要说话,石侯已从大雨里闯进来,失声叫道:“大户邹五郎不肯放粮,百姓不干了,直接动手要抄姓邹的家,连使君都拦不下!现在乱成一团,少公赶紧去看看吧!”
  秦灼霍地站起身,却被萧恒按住手臂,“他们敢抄邹家,下一个未必不敢抄你。你坐在这里,叫近卫严守院子,没有你的命令严禁任何人出入。”
  一个惊雷降落,电光瞬息而灭,萧恒迅速看他一眼。
  “我去看看。”
  ***
  暴雨如同疾鞭,夹在风中砰然抽响。邹府府门已被打破,七零八落地散在雨泥里,叫嚷连天混合著哭声尖叫,众人成群结夥,一股脑蜂拥而入。
  满府鸡飞狗跳,玉器古玩破碎一地,桌椅撞翻碎裂声里,女人被揪着发髻掼到地上。
  “平日给他做工,一贯总少半贯的钱,现在他家有余粮,却要叫我们平白饿死!”
  “没有粮?没有粮就抄他的家!都不活了,一块死吧!”
  “卖了他的家产换粮!他这么多老婆孩子,也一并发卖了换钱!平日欺男霸女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孩,咱们把他几个小娘闺女卖到窑子里去,叫他知道知道是什么滋味!”
  说着竟真要去擒他的妻子女儿。女眷疯狂嘶叫着,被扯乱钗镮、撕裂衣衫,一时哭声闹声震天而响。
  吴月曙带领的卫队被百姓冲得东倒西歪,又不敢轻易拔刀,前后夹击间左支右绌。
  吴月曙高声叫道:“乡亲们,乡亲们!都冷静冷静,我们现在还有余粮,同邹五郎有什么诉求,放下东西好好讲,他若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定为大家做主!我也定会劝他放粮接济!大夥冷静!”
  场面乱成一团,有哪个肯听?邹五郎已被打得头破血流,拚命去捉一个妾室的手,那女人已被扯得衣衫半褪,叫人挟在臂下扛着,竟真要捉去变卖。她撕心裂肺地哭叫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高抬贵手!阿郎、阿郎救我,阿郎救我啊!”
  一片喧闹声中,突然一道疾风刺面而来!
  刀光乍出乍现,映着雨光电光落成闪电,数声呼痛之后,一双脚从天落到人群中央。
  吴月曙眼见那人从远处飞驰而来的马背上高高弹起,出刀扫刀毫不留情,忙大叫一声:“刀下留人!”
  闪电滑过天际,把竹笠下萧恒的面孔照亮。众人揉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吴月曙才发现他用的是刀背刀柄击打,并没有动用刀刃。
  “谁的命都是命。”雨珠顺环首刀锋纷纷滚落,卫队反应过来,相继拔刀结在萧恒身后。
  众人气焰正盛,被他当头一拦,又见他身形瘦削,更是横冲直撞地扑上去,下一刻已经挨了当胸一脚,地上连滚带爬地翻倒一圈。
  萧恒往前踏上一步,冷声说:“要么退,要么死。”
  他并不像官府卫队一样有所顾惜,又出手狠辣,众人一时被震慑住,不敢再上前厮打。邹五郎将妾室搂在怀里,相对抱头痛哭。
  吴月曙忙挤到前面,握住萧恒手臂低声道:“邹氏平素的确骄横,不肯开仓惹了众怒,我在劝他了。这些都是灾民,也算情有可原……萧郎千万手下留情!”
  “灾情面前若不开仓,你的错。不施救济,他的错。但有人想借开仓施救的由头趁火打劫,就是他们的错。”雨水顺着斗笠结成帘幕,萧恒的脸模糊在后,“错就是错,不能因为势弱势众,就不认。”
  被他打翻的几条汉子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叫道:“势众,你说谁势众?潮州已经旱了四年,从前年至今颗粒无收!好容易今年有雨,却是他妈的涝死庄稼的大雨!我们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他却在这里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平素横行霸道我们忍了,如今好说歹说请他布施,还是这样一副鼻孔朝天的嘴脸!我们不抄他的家,抄你的家?”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