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以如此碰撞力度,早就该粉身碎骨,这位郎君虽躺倒了,但多半是劳累过度的缘故,还全胳膊全腿地囫囵着。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怪状——您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
  秦灼眼睫毛一闪,“约莫是雪崩之际,跌落山崖。”
  “唉哟,碰见雪崩非死即残,这位郎君只有一点轻伤,的确福大命大。”
  郎中开了方子,阿双便把药煮上,小药炉咕嘟咕嘟地鼓着热汽,室内重归寂静。
  秦灼临榻搬了张椅子坐,脸被灯影浸了一半。他没什么感情地说:“就是他。”
  他判若两人的态度褚玉照看在眼里,打定了无视,说:“知道。”
  秦灼抬眼瞧他。
  陈子元解释:“他先找到的这边儿来。你那时候已经走了。”
  几个时辰前。
  陈子元坐不住,直守着门口往外眺。这么团团转着,一个小哨骑马赶来,将一只包袱给他。
  “陈郎,有人要我将这东西给你,说你一看便知。”
  陈子元一拆包袱,又惊又诧,忙问道:“人在哪里?快请过来!”
  不多时,他抱着大红圆领袍,秦灼解给萧恒的那件,圆张着嘴看着眼前人。
  萧恒更瘦了,脸颊深凹下去,身上的黑衣也有余裕,但双眼依旧烁亮。
  陈子元围着他前转三圈,后转三圈,甚至想上手捏脸,没敢。
  陈子元问:“第一回见面,娘娘庙,半夜,咱们三个干了什么?”
  萧恒说:“我被追杀,你们跑了。”
  陈子元确定,是个真货。
  徐启峰垂钓,秦灼上鈎,饵却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褚玉照也匆匆赶来,目光将萧恒从头到脚刮了个遍,和陈子元用眼光交流:是他?
  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陈子元清了清嗓子问:“你不是叫徐启峰擒住了吗?”
  萧恒的回答是另一个疑问:“徐启峰是谁?”
  这么上下一对供,陈子元双肩一垮:上套了。
  徐启峰约莫听见秦灼寻人的消息,上上下下和萧六郎对上,打定钻这个空子,弄个假货空手套白狼。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秦灼会这么顺利地乖乖入套。
  萧恒有一张不通人情的冷面孔,却生了一副旁观世情的心肠。他听完来龙去脉,截然道:“徐启峰是秦善的人,和你们的矛盾在根本上。他要的不是退兵,而是要借此拿住秦灼。和他不能谈判,只能鱼死网破。”
  他们没有说话。
  那萧恒继续说:“对方七千,你们三千,不一定不能取胜。虽无人和,但天时地利可谋。他的一个条件就是叫你们出城,正好可以作为伏兵的掩护。徐启峰是暂时扎营,并不熟悉两州地形。潮州丘陵环抱,正从界河边形成出口、易于进退;他以为柳州没有山地、无法埋伏,却没有注意两侧洼地,除非高建哨塔,不然看不清人。尤其是这种天气。”
  陈子元抬头,天上雨云密积。他还是不放心,“你对这一带这么熟悉?”
  萧恒隐晦道:“从前做过营生。”
  来杀过人。
  陈子元听了个大概,郁郁道:“你说的方案我们不是没想过,只是殿下在他手里……”
  “我带他出来。”
  褚玉照没听明白似,皱眉看向萧恒。
  萧恒口气冷肃,“我带他出来,到时候追兵会很紧,我们来不及原路返回,很有可能直接渡江。等他们半数追入江中,你们就从两翼拦腰包抄。不至于真的将我们咬掉,也不会叫他们有撤退的机会。”
  半渡击之!
  陈子元眼神一亮。这小子还真他妈有两下子。
  褚玉照却仍有疑虑,“徐启峰帐下足有七千之数,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将殿下带出来?”
  陈子元碰碰他手臂,认真道:“你信他,他真能。”
  褚玉照不理,认真看萧恒的脸,说:“你若食言……”
  萧恒道:“绝不独活。”
  ……
  秦灼浑身绷紧了。
  真没那种心思,怎么说得出口?
  他胸中怀了一团烈火般的恐惧,那乱糟糟的心情,活像小人怀恨、少女怀春、妇人怀孕。心口里鼓囊囊地跳跃时,竟似一个见鬼的胎动。
  眼前灯火昏迷起来。
  娘娘庙里雪光呼啸,萧恒定眼向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褚玉照目光从他脸上逡巡一遍,从他唇边伤痕上一滞,又瞧向陈子元。陈子元谁也不管,只看天。
  许久,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淡淡说:“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陈子元见他此番如此拚舍,本以为要好上,不想秦灼竟微露两断之意,说高兴一时却高兴不起来。褚玉照也微有诧然,但不好多说什么。
  秦灼靠进椅子里,不睁眼,也知道他们在瞧自己。他一根手指动弹的气力都没有,倦怠道:“我守一会,你们去吧。”
  两人一走,灯火安静地一拢,把剩下的一双含在一张嘴里。
  影子里,他们两块糖似的化在一处了。
  秦灼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像睁着眼睡着了。坐疲了,也就把眼合上。雨水水漫金山般地喧哗声里,秦灼突然灵光感发般地一抖。
  萧恒坐起身,正够了那件大红外袍搭在他肩上。
  近在咫尺。
  秦灼没有退缩,似乎没反应过来,在这个距离对萧恒说:“醒了。”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醒了。”
  第239章 七撑腰
  秦灼往后退了退,比他更快,萧恒已经坐回去,闹得不知道是谁想避嫌。灯光把他的脸全部笼罩,不带一点影子地,棱角都柔和得像玉的线条。他那么冷硬一个人。
  秦灼看他脸上那个血痕,被手钏剐得深极,再厉害些怕要见骨。当时恨得牙痒,如今却蓦地亏心,道:“对不住……我不该动手。”
  萧恒笑了笑,“你打得好。”
  “口子可深。”
  “该的。”
  这句话有愧意,可他有什么好愧对自己的?
  秦灼愣了愣,琢磨不清,便不去琢磨,问:“身上呢?身上感觉怎么样?还有肋骨,今天是怎么断的?”
  萧恒眼神一闪,这是从未在他脸上揭发过的表情。他有点隐约其辞,“在草地上。”
  草地上,天边的雨云刮下地,从黑衣红袍的翻滚里掀起云雨。
  天边的雨下了,地上的雨就没下下来。
  秦灼耳根唰地一沸,沸到脸上。
  萧恒见他脸色,道: “都是皮肉伤。”
  秦灼静了片刻,肯定道:“你坠下了山去。”
  萧恒只说:“命大,叫一棵树拦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
  “树?”
  “是,一棵松树。”
  秦灼只应一声。
  默了一会,萧恒才问:“你还好吧。”
  秦灼微笑道:“你不是在场么,我都好。”
  萧恒点点头,客客气气,开口却一道平地雷声:
  “你本就是去杀徐启峰的。”
  秦灼一惊,定定瞧他,瞧他的嘴唇,讶异这样锋利的线条竟也是软的。而这样软和的嘴唇,竟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这无情却正中下怀。正是自己这个无情人的心思。
  秦灼哈哈一笑,“他们那几个人,竟还不如你知道我。是,徐启峰身边有我的人。今日原本安排等我和徐启峰睡下之后由他救你出去。他在酒里下点东西,把这些人都放倒,我再反杀脱身。也算一个天降的时机,秦善这条臂膀本不容易折,但他瞧我虎落平阳,轻了敌。如今算净赚他的人头,我回去的胜算也大了几分。”
  又有些惆怅,“我这个人么,怎么会单为了另一个什么人把自己投进网里去?”
  萧恒叹口气。
  他不说话,但眼神不像怨怪,反像悲悯。是悲悯么?还是怜惜?他在怜惜自己?
  秦灼瞧不准他态度,只觉胸中咚咚响跳,突然想解释点什么。
  不能解释、解释就输了。
  他兀自思潮汹涌,萧恒又叹口气,“我都明白。”
  “是我要感谢你,你不要说这些。”
  四目相对。
  一如坚冰映秋水。
  萧恒瞧他的脸色,要看出破绽似、一丝不苟地盯着他。秦灼耐不住,正要问,萧恒突然轻声叫:“少卿。”
  秦灼笑容霎地一闪。
  萧恒解释道:“我听说叫人不能直接叫名,不尊重。”
  秦灼笑道:“你很尊重我呢。”
  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今日的呷唇错齿,一起陷入沉默。
  秦灼受不住这样静,几乎要把他熬干了,他要找个口子喘息、要讲话。他讲话了:“你叫我,要说什么。”
  萧恒道:“我们两清了。”
  竟是这句话。
  这一刻,秦灼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眼眨了眨,匆匆笑起来:“是,是这样。我给你准备盘缠,就当贴给你治伤的医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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